只不过这数十年来,当初一道打天下的同袍渐渐与他一道老去,而他也将主要?精力放在处理政务,恢复经济,屯田生产上了,最近几年军中事?务交给了儿子张敬真?,但张敬真?身体不是?很好?,更多时候都是?张法成帮着?打理。张伏伽含笑?摇头:“一眨眼,竟然几十年过去了。”
“我来时陛下再三叮嘱要?我代为慰问将士,”裴羁窥探着?他的神色,知他此时已?经起了怀旧之心,不动声色道,“我早想一睹归义军风采,今日恰好?是?个空闲,可否请节度使带我去军中看看?”
“好?。”正?是?多时不曾去军中,想念得紧,张伏伽一口应下,“裴相用过早饭了吗?若是?用过了,咱们这就走。”
“用过了。”满腹心事?,只是?匆匆饮两口奶茶,吃了一个胡饼,却也不觉得饿,裴羁拱手道谢,“有劳张节度。”
余光瞥见门外一个侍婢挨挨蹭蹭地走了,是?去偏院的吧。裴羁转回目光:“我立刻就能走。”
偏院。
朝食刚刚摆好?,张法成就来了,拿起案上的蜜瓜浆饮一大口:“裴羁一大早去了前院,嘀嘀咕咕不知道跟伯父说什?么。”
“待会儿就知道了。”阿摩夫人没在意,前院有他们的人,再过一会儿消息应该就传过来了,“昨晚上我恍惚听见你那边有动静,是?谁来了?”
“城南着?火了,”张法成撕下一块炙肉塞进嘴里,“他们过来禀报。”
“什?么?”阿摩夫人脸色一变,“东西有没有少?”
“很快就扑灭了,没什?么大事?。”张法成道。
没什?么大事?么?阿摩夫人心神不定?。私宅里经她亲手打理,诸事?谨慎,怎么会失火?“是?哪间屋子失火?”
“不知道,我没问,”张法成有点不耐烦,“都扑灭了,管他作甚?”
“糊涂!”阿摩夫人刷一下站起来,“只要?有动静,就难保不是?有人动手脚,就该立刻把所?有机要?东西统统核查一遍!”
张法成皱着?眉,心里不服气:“母亲也太?谨慎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事?我自己理会得,偏你总是?不肯放手。”
“万一出了事?,有你哭的时候。”阿摩夫人定?定?神,从裴羁来了以后诸事?不顺,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失火这事?跟裴羁有关,“你不肯去,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夫人,二郎君,”前院的侍婢躲躲闪闪走来,急急说道,“裴相要?和节度使一道去军营,还要?去看兵器库。”
“什?么?”张法成吃了一惊,这些如何看得?慌张之下习惯性地看向阿摩夫人,“娘,怎么办?”
“好?孩子,你去吧。”阿摩夫人退下一个金戒指塞到侍婢手里,看着?她离开了,反手关了门,“你陪着?你伯父去一趟,带他们去右军营,别的哪儿都不要?去。”
右军营有一半是?破城之时收编的吐蕃降军,上下人等早已?暗地里投靠了他们,因此也得到了最好?的补给和装备——这是?唯一一支不怕检查的军队。张法成心下稍定?:“好?。”
阿摩夫人思忖着?,脸色阴沉:“裴羁只怕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所?以才弄出这么一回,不能再让他跟你伯父一处待着?了。”
不错,这人太?狡猾,又且能言善辩,极能蛊惑人心,这才几天,张伏伽已?经对他言听计从。张法成稳住心神,目中凶光一闪:“那就杀了,一了百了。”
“眼下还不行,他要?是?死了,你伯父肯定?要?查,只怕耽搁了大事?。”阿摩夫人思忖着?,“想办法支开你伯父,等重?阳跟前再让他回来。”
再忍忍,过了重?阳,一切就都在她掌握之中。
粟特会馆。
苏樱大半夜不曾睡好?,心神不宁。
怀里藏着?那块令牌,沉甸甸的,让人的心绪也跟着?沉重?,耳边反反复复,又响起张用的话:郎君很好?,只盼娘子尽快脱险。
裴羁竟然,是?真?的想帮她走。过去几番纠葛,她对他总怀着?疑虑甚至恐惧,总觉得以他的阴狠偏执,一旦发现她的踪迹,必定?会不择手段留下她,可他竟然全?都改了。先前帮她圆谎,让康白?带她出节度使府,如今又给她这块令牌,助她出城。
让她恍然想起裴羁若是?想要?待谁好?,的确是?方方面面,无一处不照顾到,从前对裴则如此,后来在魏州,她假装失忆那段时日,也曾体验过他这般无微不至的关照。
那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心里酸涩着?,廊下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匆匆走过,忽地抬头,是?张用。苏樱下意识地上前,听见他飞快地说道:“郎君请娘子今日巳正?出城,到时候郎君会拖住张法成。”
他说完立刻就走,苏樱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忽地叫住:“我从城东门走。”
这是?康白?先前跟她商量过的,到时候乔装改扮从城东门离开,那边连通去瓜州的大道,快马加鞭,一天就能赶去瓜州。
张用怔了下,觉得她似乎是?想要?他把这话转告裴羁,但她从来对裴羁都是?抗拒,又怎么会主动告知自己的行踪?而且眼下大白?天,也很难找到机会告知裴羁。一时吃不准她的意图,正?踌躇时,突然看见康白?朝这边走来,张用连忙低头,匆匆往另一边去了。
“叶师,”康白?很快走近,压低着?声音,“都安排好?了,只等时机到了,我们立刻出城。”
这个时机,是?指张法成无暇分身的时机吧。裴羁已?经替她安排好?了。苏樱转过脸:“今日巳时,裴羁会拖住张成。”
康白?怔了下,一霎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她与裴羁,一直都有联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见她微微喑哑的语声:“这是?他给我的令牌。”
康白?低眼,看见紫金令牌上太?和帝的御笔和印章,持此令牌如太?和帝亲临,莫说保命,只怕调动数千兵士也不是?问题。裴羁竟然给了她。“这是?圣人亲赐令牌,见牌如见圣人,只要?在朝廷地界内,都可保你平安。”
苏樱低着?头:“是?。”
他给了她,哪怕此时身陷囹圄的人,是?他自己。
“那么,”康白?顿了顿,垂眸,“尽快收拾,我送你出城。”
眼前蓦地闪过那日经洞之中,她即将落在他眉心的手,那时候她眼里带着?光芒,似揉碎了一天星河,璀璨无双。然而,终究只是?一瞬。
巳初,右军营。
校场上旗帜飞扬,士兵们衣甲鲜明,随着?主官的口号整齐划一变换着?阵列队形。裴羁转开门光,不远处是?才从军械库里抬出来的兵器,刀枪剑戟森森罗列,闪着?锐利的金属光泽,盔甲亦是?新制,护心镜明光耀眼,张伏伽带着?笑?正?向他介绍:“右军营是?先前收编的吐蕃降兵,这些年下来,也极是?骁勇善战。”
骁勇善战么?若是?枪尖对着?归义军,只怕也是?骁勇善战。也就难怪唯独右军营军饷充足。裴羁点点头:“我在长安时总听说豆卢军的事?迹,可否去军中看看?”
豆卢军,归义军的前身,当地各族百姓为了抵抗吐蕃大军自发组建,二十多年前便是?这支队伍浴血奋战,为收复河西打下了基础。
“好?,”张伏伽笑?道,“我也极想去看看老兄弟们。”
“伯父,”张法成连忙说道,“豆卢军前些天调去城外演练了,营中眼下只有留守的几十人。”
“哦?”张伏伽皱眉,“怎地不曾向我上报?”
“报过了,夹在文书里,可能伯父没注意,”张法成解释着?,“是?为了重?阳节专门出城演练的,到跟前就会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