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突然一动,人?在失忆的时候,还会亲近从前亲近的人?吗?
“小?娘子,你昨天掉进水里生?了病,所以才不记得了,让大夫给你看看好吗?”帷幕里阿周低声劝慰,“看了病吃了药,应该就好了,到时候你就想起来了。”
裴羁下意识地往前几?步,怕她?拒绝,紧紧盯着。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是无法决断,又?抬头去看阿周,阿周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小?娘子,周姨不会骗你的,周姨从你一岁时就一直跟着你,先前陪着你在锦城,后面陪着你回长安,如今又?到这里,小?娘子的父亲也曾叮嘱我以后好好照顾你,咱们好好看病,好好吃药,治好了,你就能想起我了。”
她?犹豫着,半晌点了点头,裴羁不等阿周唤人?,立刻吩咐道:“去给娘子诊脉。”
先前那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连忙进去,怕苏樱又?赶人?,老远便道:“小?娘子,我给你诊诊脉,别怕。”
裴羁紧紧盯着,她?抿着唇犹豫着,紧紧抓着阿周的手,到底点了点头。
裴羁松一口气,看那大夫在床前坐下,伸手搭上脉搏,阿周轻言细语一直在安抚,她?慢慢安静下来,低垂眉头让大夫诊完,阿周立刻问道:“怎么样?”
老大夫下意识地回头看裴羁,裴羁怕结果不好,惊到苏樱,微微摇了摇头,老大夫会意,忙道:“没?有大碍,小?娘子好好休息,我去开个方子。”
他匆匆走出?来,不等裴羁发问便低声回禀道:“老夫无能,除了气血两亏身体虚弱,诊不出?娘子有别的问题,也无法确定?娘子因为什么突然失忆。”
裴羁心?里空落落的,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向等待的几?个大夫略一抬手,立刻便有另一个起身出?去,接着诊脉去了。
裴羁透过帷幕看着,苏樱仿佛有些不习惯,也或者是累了,皱着眉想要拒绝,阿周连忙又?哄了几?句,她?安静下来,乖顺着伸出?了手。
这样的她?,陌生?,乖巧,让人?心?疼。她?紧紧靠着阿周,不诊脉的那只手便抓着阿周的袖子,细细的手指紧张着,攥到发白。她?为什么唯独对阿周如此亲近?裴羁低声问道:“若是失忆,还会跟从前亲近的人?继续亲近吗?”
老大夫皱眉思索着,半晌:“老夫先前曾在医书?上看过,要是撞到了头部,或者受了严重?的惊吓之类,的确有可能忘记很多事,不过老夫还从不曾遇见过这种病人?,所以娘子是什么情形老夫也说不好。至于还会不会跟从前亲近的人?亲近,老夫才疏学浅也说不好,或者就像那些上了年纪犯糊涂的老人?,哪怕认不出?儿孙,却还知道家在哪里,哪些是他们的亲人?,也许都是习惯使然?”
也许、或者,统统都是含糊推测之语,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个。裴羁压着眉久久不曾说话,老大夫看出?他心?里不悦,连忙闭嘴,再不敢说。
帷幕内安安静静,第二个大夫诊完了脉说不出?所以然,于是又?换第三个。半个时辰过去,所有大夫全都诊完,都道身体并无大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复原,只是失忆一事众人?都不曾遇见过,于是各执一词,久久不能给出?一致的结论。
有说是昨日里呛了水神志不清,所以不记得了,吃上几?天安神的药应该就能见好。有说可能昨天在水里被什么冲撞了头部存有淤血,影响了记忆,要用活血化瘀的药吃上几?天,或者就有改善。更有一个本村的赤脚大夫一口咬定?是昨天落水时撞上了水鬼,被水鬼勾了魂魄所以什么都不记得,本村东头就有一个法力高超的神婆,只消十文?钱就可替人?招魂,包管恢复原样。
侍从听着那人?越说越不像话,又?见裴羁眉头越压越紧,眼?见是极为不悦,连拖带拽的赶紧把那赤脚大夫拉了出?去,裴羁沉着脸吩咐:“去邺城,去魏州、兖州,把有名的大夫全都请来!”
几?个侍卫飞跑着去了,裴羁抬眼?,帷幕内苏樱靠在阿周怀里,目光又?透过阿周的肩膀往外偷窥着,四目相对,她?连忙转开眼?,羞怯的神情。
人?在失忆时,会连性情也都改了吗?她?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一般。她?才醒来时看见他,看见大夫,惊叫着赶他们出?去,那慌张无措的模样亦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从前的苏樱不是这样的,她?大胆聪慧,即便走投无路也要硬生?生?闯出?一条路,若是她?突然发现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人?出?现在卧房里,第一反应不会是惊叫,更不会是毫无作用的叱责,她?会想办法弄清对方的意图,想办法占上风,会千方百计确保自己的安全。
即便失忆,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道轻易就会变了吗?
慢慢走进帷幕,她?看他一眼?,连忙又?转过头,似是好奇般,不多时又?偷偷看一眼?,真像是孩童了,裴羁在床前停住,吩咐阿周:“退下吧。”
“我,”阿周犹豫着,到底鼓起勇气,“郎君恕罪,小?娘子病成这样,我不能走。”
裴羁顿了顿,摆手命她?让开位置,阿周也只得松开苏樱,哄着说道:“裴郎君要跟你说话,我就在边上陪着你,小?娘子别怕。”
她?退去床头站着,裴羁慢慢在床边坐下,苏樱又?缩回床角,怯怯地看他,裴羁放轻了声音:“念念。”
她?低着头抱着膝,半晌才抬头:“你,你是谁?”
“我是,”裴羁顿了顿,“我是你夫君。”
余光瞥见阿周猛地抬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裴羁看着苏樱,慢慢又?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就成亲。”
前些天想到娶她?,总觉得是不得不为之事,此时却突然觉得理所应当。除了她?,他还能娶谁?如今他一身一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沉迷太深,无法自拔,甚至所谓心?魔,所谓沉迷,或者都是他自欺欺人?,他从一开始,便就是爱她?,要她?。
苏樱低呼一声,捂住了脸。
裴羁看见她?手指缝里露出?一小?片皮肤,苍白的底色上有淡淡的红晕,她?在害羞,她?几?时,竟然对着他害羞了。
这情形让人?生?出?贪念,又?生?出?疑虑。人?在失忆时,会把从前的爱恨也全都忘了吗?可为什么,她?又?对阿周那样亲近。
轻轻将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抚了抚,裴羁试探着靠近:“我姓裴名羁字无羁,祖籍河东,现居长安。你姓苏名樱小?字念念,祖籍锦城,先前也住在长安。”
近了,更近了,手轻轻搭上她?一点,她?缩了下,怯怯地又?来看他:“这里是长安吗?”
“这里是邺城附近,我们现在不回长安,要去魏州。”更近了,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只是怯怯看他,畏惧中乖顺的模样,裴羁心?里一荡,贪念一霎时浓烈到了极点。
又?何必在意她?是真是假。便是假的,如果能假一辈子,也就成了真的。
将她?柔软的手轻轻的,全都握在掌心?中,久违的香软滋味,让人?突然一下像落进虚空中,飘忽着落不到实?地,她?还在看他,清澈的眸子映着他的模样,又?求助似地去看阿周,阿周嘶哑着喉咙:“裴郎君,你说的,都是真的?”
“半点不虚。”裴羁道。
阿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些天昼夜忧心?,最?怕的就是裴羁撒手不管,让苏樱没?了下梢,她?如今又?病成这样,若能明媒正娶,那真是老天有眼?。擦了擦眼?角的泪:“那就好。小?娘子,裴郎君是你夫君,你们就快要成亲了。”
裴羁看见苏樱皱紧的眉头微微一松,再看他时,惧怕生?疏之外,又?添了几?分羞怯。心?里突然一热,情不自禁,将她?散乱的长发掖到耳后。
小?巧白皙的耳尖,染了轻红,胭脂一般。她?是真的。
爱意突然强烈到极点,裴羁伸手,拥她?入怀,她?受了惊吓,低低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摆脱,裴羁连忙松手。
她?立刻重?又?缩去床角,低头抓着衣服,又?惊又?怕的模样,余光瞥见阿周皱着眉似要阻止,自己也知道方才太过孟浪,讪讪起身:“我去打些水,给你洗漱。”
转身离开,身后语声喁喁,阿周在抚慰她?,裴羁快步走下庭院,抬眼?望着满目明亮的日色,想笑?,想叫,最?后只是深吸一口气,接过侍从递过的热水。
她?并没?有别的疾病,若只是失忆,是不是,也不算坏。
院外有人?拍门,是窦晏平:“开门!我要见她?!”
他是知道她?醒了吧。裴羁隔着门,淡淡说道:“她?刚醒,身体还很虚弱,你也不想惊扰到她?,让她?无法养病吧?”
拍门声应声而止,隔着门缝,听见窦晏平起伏不定?的呼吸,裴羁转身离开。
他们是不可能了。而他,还有无限可能。
提着热水进屋,阿周上前要接,裴羁没?有松手:“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