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又一根指甲齐根剪断,裴羁压着怒火,淡淡说道:“这?次就算了,休要再有?下次。”
她不肯让,他偶尔让一步,也不算过分。
她却猛地?撤手,他手中的?剪刀失了准头,直直向她戳去,裴羁另只手急忙按住,锋刃戳到了自己?,按下去一个小坑,拿开时渗着血。她并不看他,依旧是冷笑:“裴舍人好生宽宏大量,真让我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啪!剪刀重重拍在案上,裴羁抬眼:“苏樱!”
“怎么?”苏樱立刻应声,丝毫不肯退让的?神色,“让我想想裴舍人准备怎么算了,不计较我只给了一文钱?不计较我害你?找了这?么多?天?难不成还要娶我?”
裴羁顿了顿,心口处贴着的?铜钱突然又开始发烫,眼前蓦地?闪现出梦里的?青庐,紧握团扇的?她,团扇撤下后她温柔含笑的?脸。
娶她。这?一次,他竟不曾像先前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
苏樱却并没有?留意到他晦涩的?神情:“裴舍人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说的?,一次之后,放我离开?这?就是你?信守的?承诺?好个名?满天下的?君子裴羁!”
鼻尖突然酸涩,害得尾音也跟着哽咽,苏樱急急刹住。
不想哭,尤其不想在他面前哭。那天她真不该放下手中刀,该给他来上一刀,就不会有?今日的?窘迫耻辱。
短暂的?沉默之后,听见他淡淡的?回应:“我反悔了。”
抬眼,对?上他沉沉的?脸,他转过头,似是不想看她一般,让她紧绷的?精神一下子绷断。她早知道他反悔,早知道他不打算放过她,但他竟能如此若无其事,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恨怒到极点,苏樱呼一下坐起:“你?说反悔便反悔?你?当?我是什么,娼妓吗?”
裴羁心里一跳,说不出话,心脏仿佛被那两个字刺伤,怪异的?疼。眼前又在闪现出梦里的?青庐,团扇后他殷殷期盼的?她,这?件事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然而现在,他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当?怎么办。
他从不起誓,因为从不食言,但对?上她,他所熟悉的?一切,包括他的?原则,都已经面目全非。
苏樱咬着牙,等着他的?回答,他却只是沉默着不说话,满腔怒火找不到出口,用力将身前的?书案一掀。
嚯啷一声,镜台、布巾,蹀躞带,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掀翻在地?上,是面错金的?葵口镜,骨碌碌滚到角落,露出镜子背面纠缠蜷曲的?缠枝花纹。
咔,裴羁伸手按住:“苏樱。”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念着她的?名?字,重又沉默下去。
所有?的?精神都被这?一掀耗尽,苏樱冷冷看他一眼,靠回凭几,重又闭上眼睛。
雨仿佛又大了,噼里啪啦敲打着船篷,她在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沉默中拿起她的?手,将未剪的?指甲一个个剪完,锉刀打磨得光滑,轻轻放回去。
她不曾有?任何反抗,安静温顺得像个人偶。裴羁低着眼,看见她手背上不曾擦干净的?,淡淡的?黄色,脸上也有?,她这?些天大概是片刻不曾卸下过伪装,皮肤沾染了这?些东西,绝不会舒服。
裴羁起身,拿起水盆。
苏樱听见开窗的?动静,外?面的?雨声哗一下闯进耳朵里,又哗一下重新被挡在外?面,他泼了水关了窗,重新倒了温水洗毛巾,再又坐下,握住她的?脸。
温热柔软的?毛巾细细又擦一遍,额头,眼睛,脸颊,嘴唇,然后是手指。
单调重复的?动作?,单调重复的?雨声,拍打着客船的?,单调重复的?水声。他这?人阴狠独断,偏偏做这?些事,又有?无限的?耐心细致。苏樱闭着眼,觉得疲惫,觉得无趣,仿佛又回到那个梦境,到处都是虚空,到处看不见路,她拼命跑着,逃着,但其实跑和逃都没有?什么要紧,她根本?跑不掉。
又何必苦苦挣扎。心里一直燃烧的?火苗晃了几下,归于沉寂,苏樱在恍惚中,重又坠入那片虚空。
裴羁放下了布巾。换了条干净的?,将她还有?些湿意的?额发也擦干了,她始终不曾睁开眼睛,先前是略微急促的?呼吸,此时变得绵长?轻软,她睡着了。
雨停了,许是涨了水,水声哗啦哗啦拍着船体,晃晃荡荡,裴羁沉默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眉头微微蹙着,红唇抿着,手不知什么时候攥了拳,梦里也不能轻松的?神情。让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伸手将她拧在一起的?眉头轻轻抚平。他该如何,安置她。
湿漉漉的?蓑衣和斗笠丢在墙角,夜里觉得清寒,裴羁开了门正要放出去,忽地?想起这?是周虎头的?东西,扬手一甩,扑通一声扔进水里。门外?值夜的?侍卫被响声惊动,齐齐看过来,裴羁沉默着想要进门,旁边客舱里阿周急急探头出来:“裴郎君,小娘子怎么样?了?求求你?不要难为她!”
他为什么要难为她。今夜自是始终,都是她对?着他发脾气?。一言不发关了门,苏樱还不曾醒,眉头又蹙上了,单薄的?一片靠着凭几,裴羁弯腰抱起,她并没有?醒,轻飘飘的?在他怀里,腿垂下来,腿弯便搭在他臂弯上。
千里迢迢,不眠不休,终于抓到了她。眼下,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抱去榻上放好,脱了鞋,拿过被子齐着下巴盖好,轻轻将她的?眉头再又抚平。她只是沉沉睡着,头发凌乱着堆在脸侧,漆黑中脆弱的?白。
裴羁慢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搭着她一点的?肩膀,仿佛是搂着她了。她没什么反应,重又蹙紧了眉头,外?面风吹着浪,拍的?船体有?节奏的?摇晃,裴羁合衣闭目,随着她的?绵长?的?呼吸,一点点调匀自己?的?呼吸。
今夜先不去想,等明天,他会知道该怎么待她。
翌日。
苏樱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从高?处的?小窗透进来,亮晃晃地?拖在床榻间,精神有?片刻恍惚,要回想一下,才能想起来自己?身在哪里,昨夜发生了什么,但这?结果,并不让人振奋。
便只是躺着,不想动,不想说话,昨日那些挣扎着让人片刻不能安宁的?念头全都没有?了,只想就这?么躺着,随便他如何罢了。
舱门突然开了,有?脚步声一径往跟前来,是裴羁。苏樱懒得睁眼,一动不动躺着。
裴羁很快走到近前,看见她低垂的?眼皮,长?睫毛投下的?浓密阴影。仿佛还睡着,但他知道她醒了。
倒了一盅温水在她旁边坐下,低声道:“起来。”
苏樱懒得动,依旧躺着。
裴羁等了一会儿,放下水盏,伸手一捞将她抱起,她也不反抗,靠在他臂弯里,慢慢睁开眼。
像古井里的?水,没有?一丝波澜,裴羁心里突地?一沉。
拿起水盏凑在她唇边,轻声道:“漱口。”
苏樱懒得反抗,他喂她,她便含着漱了,他重又倒了一盏温水递过来,她并不觉得渴,但也喝了,他给她穿了衣服,又拿起她的?鞋子,仿佛要替她穿,到底又放下:“下来吃饭。”
苏樱便自己?穿了,外?面阿周得了消息赶来,捧着食案,红红一双眼紧紧打量着她:“小娘子,你?没事吧?”
苏樱摇摇头,懒得说话,由她扶着在案前坐好,她送过粥碗,她便接过来吃,船上大约用的?是河水,带着说不出的?一股子腥味,让她陡然觉得恶心,吐出来,将碗推开。
“小娘子,”阿周急急过来给她拍背,柔声安抚,“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想吃了。苏樱摇摇头,起身想回床上躺着,裴羁一把拉住:“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