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我最亲爱的、勇敢的、无敌的殿下,那么在我们出海的时候,你忠诚的、软弱的、卑微的仆人只能寻求您的庇护了。”
“说人话。”
“就算我比你高,比你强壮——哦别气,微不足道的年龄优势嘛。”他慢吞吞比划了一下他们的个子,“懂的东西也比你多那么多,但我也没法说自己可以理解所有恐惧。能明白吗,我的殿下?你博学多才的仆人依然时时害怕,时时胆怯。”
“害怕……什么时候?”他对坦言的软弱投去不解。
“什么时候呢?那太多了。”巫师垂下笑盈盈的眼睛,将那只手上的伤口细细包扎,“夜里打雷的时候,海上暴雨的时候,在听到远方未知枪响的时候,在看到您伤痕累累的时候。”
答案是无边夜幕,席卷过每一寸岛屿,恐惧无处不在。他感觉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堡又回到了疾风骤雨里,每一根石柱都巍然不动,缝隙却在从内部深处裂开。起初没有人看见,包括他自己。他催动脚步,想要沿着船舷继续往前,但甲板上的沙袋绊上了腿,一刹那他几乎踉跄。
“小心地上!”伊登握住他的肩膀,沙袋那么大一个,他在走神吗?
“怎么了?艾格?”
他缓慢地、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跟着声音转过头。
“艾格……”声音和肩膀上的手一起颤抖起来,“……你、你的眼睛……”
所有东西都在变化中失去了色彩,一点点归于黑暗,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抹红,刺目的红,似曾相识的红。海风吹过脖颈,灌进衣领,寒冷的入侵没有声息,慢了很多步,才在仅剩的知觉里一点点显露。
艾格摸上自己的眼睛,在茫然无绪的黑暗里反应过来。
那是红珊瑚的红。
伊登从未设想过这种无助。
从离开堪斯特岛,登录潘多拉号,再到海蛇号,海上的一切离奇都在颠覆他贫瘠的认知,变故,危险,神秘怪谭,下一秒就要沉没的恐慌时时将他从噩梦里惊醒。可是,可是,这些时日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绳,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远好好地站在那里。
像一直躲藏的堡垒被掀掉了屋顶,惊恐一下子灭顶。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听从指令,抓着艾格找对方向,一步步来到了屋内。
他现在要干什么?他应该去做什么?他把他放上椅子,满脑空白地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血红取代了原本的碧绿,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说是两块瞳孔纹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颜色不祥而夺目,几乎使那张面孔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吗?他还会继续呼吸吗?会彻底变成红珊瑚吗?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惧彻底看清。
他拿起桌边的火折,试图点个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连续几下都没点起一盏灯,油灯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玻璃灯罩在地上碎裂。
软弱从来没有这么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艾格不得不从黑暗里回过神,把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他沉默了一阵,听着抽泣的声音被压抑,直至彻底安静。
“伊登。”
“我在,嗝,我在。”
“我也在,能动,能呼吸。你在干什么?”
室内安静了两秒,抽泣声又大了起来。
“我在点灯……你的、你的眼睛会痛吗?看起来很痛。”
“没有感觉。”艾格告诉他。
“恐惧?是恐惧吗?为什么?突然之间——是我刚刚说话太大声吓到你了吗?”他语无伦次地擦着脸。
红色总让人想到血和疼痛,而瞳孔的无光与失焦让窗边人影看起来像在迷路,他从来没有在那张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持续的眼泪控制不住,他只能努力收起哭腔,“我们该去找谁?医生会不会有办法?德洛斯特呢?该怎么找到那条诅咒你的人鱼?”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让我下海去抓人鱼。”
这大概是他出海以来最勇敢的一刻了,但夹杂着哭泣的勇气宣言听起来像是在求饶。
艾格靠上椅背,一点点摸索过冰凉的扶手,黑暗把所有东西都放慢、放大,空间与距离全部丧失,皮肤和耳朵对背景里的一切有些无所适从。
“谁也不要找,我需要一段时间学做一个瞎子。也许四五天。”
他活动五指,握拳,又张开,确认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感官暂时还在身体的掌握中,“也不需要你下海抓人鱼,我想它不缺你这一盘菜。”
然后他命令伊登,“现在,先从地上站起来。”
伊登站了起来,听从指令比乱糟糟的思考容易多了。
“去盥洗室洗干净脸。”
脚步声远去,哭泣终于停止了。
艾格开始通过声音判断周遭,来回一趟,他记住了伊登小心翼翼又沉重的脚步。
“把壁灯点起,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然后去柜子里找一卷空白的羊皮纸,带上羽毛笔和墨水,坐过来。”
伊登一一照办了。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桌上的灯盏和纸笔好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午后。
伊登不认识太多字,只会基础拼写,那是在堪斯特岛医馆一点点学来的。他将羊皮纸展平,笨拙执笔。艾格说,他记录,每一个单词都完成得很慢,但这有序的一切让他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了下来。
直到文字铺满了半卷羊皮纸,伊登才有心思看了眼自己写的东西,“我在写什么?难道不是在给谁写信求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