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大步走到床边,一把握住了病人露在被子外的右手。
那只手已经只剩骨头了,软塌塌的皮肤冰凉的皱缩着,多年行医积累的茧子还未褪去,手感只让人毛骨悚然。
这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陌生客人握着病人的手,夺眶而出的咸水打在上面,顺着皱纹淌了下来。
“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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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尔德原本紧闭的双眼,真的缓缓睁开了。
他看向王尔德,张开了嘴,露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一层褶子堆积在侧脸上,他枯柴般的手指动了动,回握住王尔德的手。他的力气居然很大,把青年的几根手指拘在掌心。
“他的喉咙堵住了,说不出话。”里克曼大步走进房间,魅影跟在他身边。“卡特阁下,请把位置让给神父,病人的时间不多了。”
昆上前一步,王尔德的手微微一缩,但是老王尔德并没有放开他。
他发出了含混的咕哝,眼睛看看王尔德,又望向魅影。王尔德夫人含泪说道:“奥斯卡,你爸爸让你过去呢。”
魅影便也走到床边。他的神情十分沉静,和王尔德并肩站定。
老王尔德的眼睛从他们中的一个转向另一个,深深地叹了口气,艰难地转动手臂拍了拍魅影,又转回握住王尔德的手,紧紧握住。
两个人的手在颤抖,不知道抖的是病人的手,还是病床边的高大青年的。他随即把头转到妻子和长子的方向,又“啊”了一声。
一行老泪突然从涨红的脸侧滑了下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手脚随即开始痉挛。见此情景,神父昆赶上一步,绕道病人的床头。
“上帝的仁慈无边无际,请跟我朗读忏悔经;我向万能的天主忏悔,我向圣洁的圣母玛利亚忏悔。”神父尽可能缓慢地说着,一手按住随从递上来的圣经,一手举起胸前的银十字架长链。
老王尔德艰难地咳喘了一声,口中咕哝着,痉挛更加剧烈。
弥留者只有通过悔罪和被神的仆人宽恕才能进入天国,但是许多人到这个时间已经说不出话,神智不清了。神父昆垂着眼睛在心里默诵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说道:“我的兄弟,你的悔过上帝已经听到,已蒙我主宽恕。在天的圣母,请用您那充满同情心的眼睛再瞧我们一眼;我们死后,请把我们的灵魂带到您的儿子耶稣基督那里去。”
说完,他把银十字架凑到老王尔德的唇边。
这一次,老人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亲吻十字架,他额头青筋毕露,喉咙里咯咯有声,胸口高高地向上鼓起,四肢抽动。
王尔德夫人伏在床边大放悲声,威廉大声喊:“父亲,父亲!”王尔德把哽咽吞回喉中,实在难忍,低头凑到老王尔德耳边,用气声唤道:“爸爸……”
老王尔德的痉挛停止了,他转过眼睛,凝视着王尔德“啊”了一声,头向一侧软软地垂了过去。
昆垂着眼睛,低头开始唱起《睡主怀中歌》,身边的随从低声相和。歌声和哭声一起,宣告了死神最终的胜利。
直到至亲料理遗容,不得不退出房间的时候,看到迎上来的男仆吃惊的神色,王尔德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把脸上的妆粉都冲淡了,露出了手术后的疤痕。
Tobecontinued…
第69章
孩子最初爱他们的父母,等大一些他们评判父母;然后有些时候,他们原谅父母。——奥斯卡王尔德
老王尔德下葬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因为他对本地的贡献,他的葬礼由地区主教亲自主持。医院的下属,痊愈的病人,多年的老友……人们聚集在他的墓碑前,手持白色的玫瑰。王尔德夫人黑纱覆面,由长子威廉搀扶着。已快从牛津毕业的次子对上前的宾客一一致意,既让人惊叹他的稳重,也让人惊叹他的年轻。
王尔德就站在手持玫瑰的人群里,一步步向前走去。棺盖还未合上,已经脱形的老人如同白雪下的枯枝,被芬芳的花朵覆盖。
他的枕边有一个银质的小盒子,里面是王尔德夫人年轻时的陶瓷小像。还有一叠薄薄的手稿,第一页用花体字写着——道林。格雷的画像。
王尔德高瘦的背脊微微佝缩,他脱下帽子,和魅影握过手之后,小心地把白玫瑰放在了老王尔德的胸前。
这一刻,身为王尔德的46年呼啸而来,撞入他法式大衣下的胸口。老王尔德的面容仿佛丰满起来,变成了那个带着他到效外挖罗马金币,读他的第一首小诗,校正他第一篇短文的父亲。
即使他已经经历了一世人生,更换了骨肉血皮,依然能够认出他来的父亲。
众人互换目光,窃窃私语,看着这个丑陋的法国佬跪在棺前,嚎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