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长老、嫡传弟子在内,叛门者一百三十三名,尽数在此,请玄宰定夺。”
南颜被用力扔在一个角落里,通过光滑石砖的反光,她看到了自己的样貌。
逆演轮回镜的力量让她以一个少年人的角度来看这一段历史,而这张面容……她在万宝阁里见过,在年幼的记忆里也见过。
只是这张面容写满了错愕与惊惶,看上去和嵇炀判若两人。
南颜仿佛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拼命抬起头从人群后看过去,一双双或狂热信仰、或痛恨难当的眼睛凝视着道尊像前长跪的身影,尽管他曾是整个道生天引以为豪的荣耀,可现在谁的心里都没有半分恻隐。
“玄宰,时辰已至,他既决意背叛道生天,便不可再拖延了。”
应则唯微微颔首,他此刻的双眼尚没有南颜见到时那般无神,但仍是灰色的、宛如失去了所有人应有的情感。
“少苍,你拜入为师门下多久了?”他开口问道。
嵇炀的好似并没有觉得正身处一场处决中,淡淡答道:“承蒙教导,十六年又一百四十七日。”
“十六年……”应则唯喃喃重复,道,“我教你走道尊立下的大道十六年了,为何到头来,你仍是行差踏错?”
他仍带着一身年少的锐意,固执道:“师者将众生交在我手中,我便以生者之生为重,以死者之死为轻。纵有道尊之
言,行不正事,终究难成正果。”
应则唯道:“道尊之言不容置疑,道生天之道,也无人可阻——”
“师者不承道尊道统,也可成就大道!”嵇炀厉声打断了他,“嵇炀之师尊,有经天纬地之才,道天已朽,固守于此不过是守着道尊的残垣等死,破而后立方可别开新天。”
“胡言乱语!”旁侧的苍老的道天上师恨不能一掌打死他,斥责道,“玄宰肩负引领我辈修士飞升成仙的重责大任,岂能听你这叛徒一言便抛弃我道生天千年大业!待掌握轮回之秘,合宗上下便再不受寿元之困,想怎么探索大道便怎么探索大道!你也可因此受益,偏生这么糊涂!”
“天地生死有数,即便不言成败,让你们这些残躯腐朽将世间蛀空殆尽,其他生灵何辜成尔等盘中餐?再者……你们当真觉得,离了道尊钦定的四十九条大道,便无飞升的希望了?”
四周节节攀升的杀意中,应则唯摆了摆手让四周静下来。
“少苍,你妄言了。”他挽袖拨亮了道尊像前的烛火,道,“道尊的路不会错,也不能错。”
“如果错了呢?”
眼底的灰色渐渐侵蚀他最后一缕神采后,应则唯道:“那就把认为它错的世间……纠正。”
“好一个纠正,我只是不懂,师者如是屈就了自己,又成全了谁?”嵇炀转眸,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苍老的面容,“他们?三魂七魄没有一个是
干净的,自己无法飞升,便要灭绝他人的希望,成则与天同寿,败也可以拉着世间的一切随着寿元一起归于虚无,到底孰正孰邪?”
“啪。”
一丝血迹顺着嘴角流下,嵇炀抬眸看着应则唯,后者好似有些疲累,招手让人将那一百三十三个捉来的同党押上来。
“为师说过了,如果道尊错了,就会把认为他错的人纠正过来。”他的口吻依然是轻柔的,但做法却是残忍得让人战栗不已。
“师——”嵇炀尚未来得及据理力争,眼前血光便是一闪,喷溅在脸上的血液与他错愕的神情凝在一起,他看着脚边那颗滚落的人头,道,“师尊,他是你的弟子,你……你曾教过他读书习字。”
应则唯面无表情道:“少苍,你认错了吗?”
“……”
应则唯道:“下一个。”
第二个被推上来的依然是同宗的弟子,那人挣脱禁言的禁制,嘶声道:“师兄!我们没错!道生天教我们的不是这条灭绝众生的路,是行的正坐得直!是——”
第二蓬热血落入眼角,眼前的一切变得血红,嵇炀听见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崩毁了。
应则唯继续问道:“你认错了吗?”
“……何必自欺欺人呢。”
“下一个。”
这之后的时间好似过得很慢,又好似过得极快,每杀一个人,应则唯都要问他一句知错了吗,可饶是嵇炀说他知错了,杀人的手还是未曾停下。
待到整个溟泉大殿
血流成河,嵇炀终于明白了——应则唯想杀的不是这些人,他想杀的,是他自己的人性。
南颜被推上来时,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她感到应则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宛如一个亲厚的长辈一般。
“我记得这个孩子,资质算不上好,凭借凡人之躯,从外洲九死一生来叩道生天的山门,几乎死在悬空山下。你师叔便破例收了他入门做个洒扫的弟子……你师叔呢?”应则唯的目光在满地尸骸里找寻了一阵,锁定了一具身首两地的尸体,道,“哦,是在那儿呢,他总是格外爱疼惜这些孩子的,可惜了。”
南颜几乎是瞬间就想冲上去杀了他,可任她的灵魂如何想挣脱,却也还是无法触动这具身躯的禁锢,只能绝望地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年少的嵇炀,那本来如夜空星河般清湛的双眸一点点被黑暗取代。
“你放了他,我跟你回道生天,是要我杀神诛魔,还是谋算世间,都随你。”
应则唯摇了摇头,道:“我暂且相信你,不过这是君临道生天的帝君该有的责任,现在……告诉为师,这孩子叛离道生天,向谋逆者暗中送信,该如何判罚?”
嵇炀闭上染满血丝的双眼:“……主谋者是我。”
“帝君不会错。”应则唯灰色的眼睛里映出一地血腥,道,“错的是他,是他们……然后才是你。”
原来,他谁都没有想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