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知紧急,抱起芙霞便走,只来得及回头看了师父一眼。师父似是无恙,手中尚握着筷子,红色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明灭看不清表情。
拔腿跑到莲塘,甫将芙霞放入水中,她便霎时消失,只余水中粉荷簌簌发抖。满山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鬼哭狼嚎。我捂住耳朵,只觉前所未有的害怕,飞也似的逃回了院子。
院子里,师父负手望天,对面色愈来愈糟的润秋道:“你也莫勉强,快些回到真身处去。”润秋惨笑一声,“好厉害的家伙,仙君要小心。”语罢便拖着脚步走出了院子。白觞趴在我的脚边,却只能伸出舌头来舔我,已是气息奄奄。
“师父,这到底是……”话未说话,师父快步走来拉住我手,唤来飞云与我一同升到了半空。山下红光大盛,几乎要照亮半边天。我愈发心惊,只能死死拉住师父的手。
“是轲光阵,失传多年的上古阵法,不想现在竟还有凡人会用。”师父一边回答我一边驾云往山下飞去。
“凡人?”我呆呆反问。师父道:“此阵只对仙妖有效,于凡人却是无碍。会使出轲光的,自然只有凡人。”
“那师父——”师父淡淡安慰道:“轲光虽然厉害,却不至于伤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
师父却没有回答我。
我们停在了村子上空。地上,十余个玄袍道士站了围成一圈,村民在圈外围观指点。圆圈正中站了一个紫冠道士,平举长剑,直指面前竖着的一根木桩。
我们并未隐去身形,村民抬头望天,顿时跪了一地,直呼神仙显灵。众道士亦是抬头,虽面露异色却纹丝不动,中间那个更是仰天哈哈长笑。
我却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能将视线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人对面的木桩子上。
“只是……轲光阵,需仙妖作生祭。”师父终于告诉了我。
桩子上挂了一只红毛狐狸,闭着双目。一道彤光从它身上直冲夜空,染红月亮,照亮半边天。
便有什么东西似要从我胸口冲破而出。
出云山上的狐狸千千万万。
但我知道,那是阿彤。
诀别
“阿彤——!”我从来不曾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发出那么凄烈惨绝的声音。
师父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
紫冠道士终于止了长笑,扔下手中长剑,向我二人施礼道:“二位仙君终于现身了。小道出此下策,还望仙君见谅。小道道号绛允,乃本朝国师。”
师父拉我降到了地上,蹙眉道:“你究竟想做什么?”绛允恭声道:“皇上年事已高,听闻出云山上有仙人,特派小道求仙问道。”
师父骂一声荒唐,冷冷道:“是何人所告?”绛允便答:“乃新科状元,出身于此村的颜大人。”
书生,竟是书生!我的脑中嗡的一声,似是断了线,无数片段涌了进来。
我救书生,替他治伤,为他求药。阿彤惊险救回的草篓,润秋辛苦采来的草药,芙霞熬夜做出的长衫,师父违背原则给他的仙丹。
一切的一切,像闪电一般掠过。如果、如果那天我没有救他——
阿彤就不会死了。
是我害死了阿彤。
眼前是阿彤身上发出的红光,好似血雾蒙住了眼。我一步步,摇摇晃晃走到木桩前,伸出手去。
手指穿过红光,并没有任何感觉,终于抱住了阿彤。
绛允在背后惊呼:“什么!难道你是凡人?”我却懒得回头再看他一眼。
调皮的、贪吃的、懒惰的阿彤。
好骗的、胆小的、连一只鸡都不敢偷的阿彤。
探头问我是什么妖精,然后和我打得难分难解的阿彤。
挡在我的身前,大声说他是我的弟弟的阿彤。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不放心的兄长,是我不能割舍的亲人。
我便永远都来不及告诉他了。
回忆像针一样将我扎得千疮百孔,我从来不知道,心可以疼成这样。疼痛在我的身上叫嚣着,翻腾着,好像我再不将它们发泄出去我便会马上死掉。
于是,我缓缓蹲下身子,捡起绛允的剑。
“我杀了你!”疾风如剑,绛允吓得面无血色,我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阿莲!”我从未听过师父发出这么惊慌的声音。回过头,在师父的双目中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倒影,手一松剑便落了下去。
忽有天兵从天而降。来人正是无泷,伸指喊一个缚字,便有看不见的绳索将那群道士捆作了一团。无泷向师父行礼,抬起头来面上却不无得意,“仙君现在该知道,凡人最是狡猾无情。即使受人恩惠,也会为己私欲,恩将仇报。”
师父看他双目,良久才道:“所以,这才是你们的大局?”无泷微笑拱手:“好说,不过是借题发挥。”转头却向绛允喝道:“不凭己力,而来求仙?哼,实在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话我并不陌生。曾几何时,师父对着书生居高临下,“你身为凡人,为何不求己,偏要来求仙?”
当时我是怎样想的?是了,我在心底其实是偏向书生的——身为神仙,如何能懂得凡人的力不从心?到了最后,这个结果竟是对我最大的嘲笑。
无泷他们布下的棋,什么山贼什么大火都是骗局,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师父对这忘恩负义的世间彻底心灰意冷!
原来,无论凡人神仙,都可以若无其事地利用别人的性命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还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方的不是。我和师父只不过想过安静的山居生活,与世无争,为何非要逼我们看到这样丑陋不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