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这些翻滚的情绪才缓缓消退,只余下一片大潮过后的荒凉。我茫茫然睁开眼,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那幅画上,而后愣愣地盯在了画中人的那幅绿袖上。
“不对!”阿彤又喊了起来,“细细看来,他的年纪要比你大。难道,他是你爹?”
我回头看他,扯了扯嘴角,“沉碧仙君三百年前就死了,怎么可能是我爹?”阿彤嘟囔了一声也对,抓着脑袋去看画中人。
我继续看那绿袖,心中空落落抓不住一点头绪。突然,似有一道白光闪过,便有什么渐渐明晰起来。
我嘿嘿笑了一声,木然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本该是一块襁褓布,现在却是一幅残袖,碧色底子,浅色斜纹。
原来,那只是一个障眼法。现下我既已知晓,便失了效果。
耳边回响起过去的对话——师父,这布上的锦线绣得真漂亮,是天上的云彩吗?
还记得他是这样答的——不是天边的流云,是水底的青荇。
沉碧。
原来,这是沉碧仙君的袖子。
“阿莲?阿莲!”阿彤突然拼命摇我身子,面上忧心忡忡,“你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奇怪……”我看看他,又看看不知何时蹲在我脚边的白觞,微微笑道:“我没事,很好。”抬头的时候,却看见大殿之后,似有一间内室。
我走到内室门口,见到不过是间四方屋子,空空如也。雪白的墙壁上写满了字,微醺之后的龙飞凤舞,正是师父的字。
我靠着门洞缓缓下滑,坐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令我吃惊了——我想着,忽地发现自己的姿势位置和那画中人如出一辙。
当年,沉碧仙君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出神望着醉酒泼墨的师父呢?他在想些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阿莲,”阿彤在我身边坐下,小心翼翼看我脸庞,“你在难过吗?”
我笑了起来——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难过,素来粗枝大叶缺少神经的阿彤为什么会知道。还是我的难过,已经泛滥得那么明显?
“我知道了!”阿彤蓦然坐直了身子,“沉碧仙君是阿莲的前世!”
我微笑着敲了下阿彤的头,“别胡说了,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
身世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说不定连我的存在,都是假的。
我究竟是沉碧仙君的转世,还是三百年间师父造出来的替代品?
“今天的事,回去不要向师父提起。”我这么说,阿彤虽然满肚子疑问,但还是乖乖点了头。
事实究竟如何,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因为知道得越多,便会发现师父骗我越多。
沉碧仙君已经死了那么久,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知道了又如何?
我只要,一直陪在师父身边,住在这山中小院,拥着院后莲塘,便足够了。
月明星稀的晚上,我陪师父坐在院中。冬夜有些寒冷,温了荷花酒,芬香扑鼻。
“师父会一直待在出云山上么?”我一边替师父斟了酒一边问道。
“嗯,”师父侧头看我,“怎么了?”我笑一笑,“那么我也留在山上,一直陪着师父。”
师父笑了起来,“以后阿莲长大下了山,兴许留恋那花花世界,便不愿待在这了。”我努力摇头,“才不会!”师父凝目看我,忽而含笑揉了揉我的眉心,“傻孩子。”
然后,他摊开手心,露出一粒赤色丹药来。“你服了它,便会长生不老,与天齐寿。但也许,便是沧海桑田,受尽无边寂寞。阿莲,你可有选择?”
我看着师父,心却一点点地疼了起来。
我尚有选择,若是选择这万丈红尘,走一遭,入轮回,便能潇潇洒洒忘尽前尘,落得一身轻松。但师父却没有选择,他留在出云山上三百年,等着明知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朝夕相对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受的是不是就是那无边寂寞?
师父亦看着我,而后微笑着收回了手掌,“阿莲,我不会迫你。自有一天,你会有选择的。”
火事
天便一日日暖了起来。
书生上了山,来向我和师父告辞。“等天气再暖和些,在下便要上京赶考了。这些时日多受仙君和小公子恩情,特来辞行。”
师父淡淡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书生还是再三拜谢。阿彤在旁闲闲磕着瓜子,笑骂书生实在是酸。润秋递了道符给书生,“从前得的旧物,保佑登科及第,我们这里无人用得上,你且拿去吧。”芙霞也捧出一件长衫来,“这本是我做给仙君的,你身形差不多,就先给你吧。”书生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书生走后没多久,一天夜里,院门突然被砰砰拍响。我连忙穿衣起身,听见润秋在外大喊:“仙君,阿莲,山下村子着火了!”
我奔出房间,师父也正好推开屋门。白觞在院内不安地绕圈子,看见我们顿时吼了起来。不止是他,满山的动物都骚动起来,鸟鸣兽叫此起彼伏。润秋进了院子,神色紧张道:“不好了,山下村子已经烧起来了。”
师父略一沉吟,一手拉了我,一手往夜空一指,便有一朵三丈云落在了脚边。师父携着我踩了上去,道了一声起,那云便飘起来升至了半空。我是第一次腾云驾雾,一时头晕眼花,死死抓着师父。师父扶着我,安慰道:“阿莲,莫怕。”
我缓缓睁开眼,见到飞云已停在了山下村庄的上空。润秋说得不错,火光冲天,村子里哭爹喊娘,鸡飞狗跳。我紧紧扯住师父的袖子,双目牢牢看着他。师父看着我,然后微微一叹,指天道了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