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恃无恐,自叫人不得不退让。一位审议长老道:“你若想带走沈荃,今日便把碧血书留下,趁千言堂英雄在此,好叫诸位作个见证,将这不详魔物彻底毁去。”桥生却摇头,“又何须毁去?我带走沈荃,待七大门派发书告诸天下,我便将书中所载各派武功一一送还。”
七大门派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桥生这个主意,叫他们又惊疑又心动。当年参加武君大会的皆是各门派的高手,碧血书所记载的亦是独门绝技,前人有去无回,不少功夫已然失传,若能物归原主,自是再好不过。只怕——有人快人快语道:“你若私藏复本,叫我等如何信服?”桥生冷冷道:“除了信我,你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如果你们胆敢今日在此拿住我,捕风楼十七暗士不能于明天日落前见到我,你们猜一猜会有多少份拓本散布江湖?”
此话一出,便是盘算着这个念头的人亦不敢轻举妄动。桥生冰冷的眼神滑过众人面孔,惟有与无息老人对视时才柔和了几分。老者的眸中一片欣慰,并无一丝厌恶失望。桥生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似自言自语般道:“我所求之事并不多,无非是还父亲一个清白,护住无辜牵连之人,救出重要之人的亲人……正道之劫,呵,我岂能叫父亲在天之灵不安?碧血书害了父亲半生,我比谁都希望它消失,怎会任由它再兴风作浪?你们若能如我所愿,我以父亲之名起誓,决不再叫碧血书祸乱江湖。”
言尽于此,真情流露敌过任何花言巧语。桥生拿武君之名发誓,谁也不能再开口怀疑。方才那一番话,叫殿中所有人都注目于桥生。此刻程溏长长舒出一口气,目光转至堂上去寻纪雪庵。
他猛地站直身体,猝然向前一步。双目急急逡巡,不禁伸指去数——堂上每个人都在,惟独少了纪雪庵。
结局
千言堂关起殿门,武林中人纷纷离开朱离山。程溏遍寻山间,问尽众人,竟无人知道纪雪庵的踪迹。推算起来,约摸是桥生舌战群雄之时,纪雪庵便已悄然下山。
诸位审议长老皆吃了一惊,纪雪庵当日明明服食了软筋抑功丸,谁知仍可行动自如。此药旨在暂时消散内力,只要一日不服,便可自行恢复。纪雪庵三大罪状皆已洗清,纵然确有杀伤正道弟子之实,众长老得出的终论却是算作私仇,不归千言堂所管。而七大门派忙不迭下山发书罪己,一时没人有心思去寻纪雪庵麻烦。
这些事虽叫程溏松了口气,却仍有沉重阴云压在他的心头——纪雪庵既自行离开,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是不是不想再见他?他身上的血寒蛊未解,随时会发作,而天下何其大,他又要去哪里找他?
慌乱之际,木槿夫人摸了摸程溏的头,柔声安慰道:“虽不知雪庵去何处,最有可能难道不是回合霞山?无息老人今日便要启程回去,你不若与他一道。无论你同纪兄弟前缘如何,总要向无息老人道明。”程溏这才回过神,道谢之后寻至无息老人面前。他自觉难以开口,只唤了声前辈,踌躇不知再往下说。无息老人微笑,亦摸了程溏的脑袋,“孩子,同老夫一起回家罢。”
程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连忙抬手擦去,扬脸笑着应声。下山之前,他自要找到祝珣和贺徜,血寒蛊还有赖于二人解除。祝珣忙得没空见他,原来千言堂来了许多人,其中不少顺道向祝珣求医问药。他干脆在山中草庐开了一间简陋医馆,应接不暇。贺徜亦是摩拳擦掌,随口向程溏道:“老子既已应你,定要比那小子早除去血寒蛊!你且放心,不过耽搁几天,老子便会捉他去合霞山寻你们。”
无息老人身边只跟了一个随侍的童子,回程带上程溏,三人往朱离山后山行去,取近道回合霞山。山道蜿蜒难行,遇到急坡,只得弃马攀爬。无息老人自不在话下,连小童亦身轻如燕,一手拉住程溏,步下如踩着莲花祥云,一天一夜便回到合霞山东麓小院。
他终于来到纪雪庵长大的地方,但纪雪庵却并未回合霞山。
无息老人回屋休息,小童领程溏去了纪雪庵从前住的屋子。许是常有人打扫,屋中并无灰尘。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书案上堆了几本粗浅入门的内功心法,竹床上挂着素白纱帐,冰雪颜色恰如那人爱穿的白衣。
程溏环顾四周,缓缓坐在案前椅子上。抬头望去,小窗低掩,屋外一丛竹子青碧如洗。他伸手捂住脸,嘴角分明翘起,面颊却是湿的。一路上各种翘首期盼,近乡情怯,此时尽汇聚成一股辛酸,充荡在胸口喉间。
他想他何德何能,再卑微不过的一个小人物,竟能来到这里坐在此间。他自从逃离天颐山,行事皆怀着一个坚不可摧的目的,最初接近纪雪庵也是为此。数年时光,他为达目的吃尽苦头,当真称得上千般无奈,万般委屈。他心中的弦始终紧绷,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惟有如今才可回头看一看——
那人的冰雪容颜凛冽神色,不许他跟在身后,却不知他的不理会已是纵容。那人在破庙中为他换药疗伤,言语无情动作却很轻。那人令他去做三件难事,自己也没有发现眸中深藏的担忧与惊艳。那人瞧不起他以色侍人,拥抱他却那么用力,落在他唇角的吻那么缠绵。那人不喜他有太多秘密,骄傲得不肯发问,却愈来愈被他牵动情绪。那人与他经历同生共死,终于慢慢向他打开心扉。
仿佛一株冰下之花,暗流汹涌,却不知玄冰已裂开一道微小裂缝。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寒冰逢春尽数消融,那朵花应声绽放。花瓣尽情展开,花蕊吐露芬芳,愈是冰雪孕育的花,愈是难逢难开,愈是美丽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