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说起天颐山,叫他痛不欲生的那些日子。纪雪庵向众人言明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实情,七大门派为彻底毁去秘密而对纪雪庵出手,伍朝飞不听他劝阻毅然背弃凌云山庄去救纪雪庵,他与那个使得一手凌云剑法的青阁中人同归于尽,纪雪庵扬手在众人面前将碧血书复本震得粉碎……饭馆众人只听说书人语带哀戚,缓缓道:“伍庄主最后说,老夫少年丧父,暮年丧子,正因如此,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一时间无人说话。程溏吃完最后一筷面,吸了吸鼻子。却听说书人神情一振,换了语气,继续神秘兮兮道:“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千言堂上倒少有人再理会沈荃和纪雪庵,纷纷要求七大门派说清楚四十年前武君大会和碧血书的事。伍庄主所言与先前裘掌门丰大侠等人的证词不谋而合,若纪雪庵果真负罪在身,于伍庄主岂非杀子之仇,他又如何会为纪雪庵说话?常兴门常门主和小峦山柳家主他们好不狼狈,一整天千言堂吵吵闹闹鸡犬不宁,直到入夜都没议出个结——”
却有人突然打断他:“嘿,你消息太迟啦。昨夜无息老人已到了朱离山千言堂,准备亲自带徒弟回去哩!”说话的是一个刚迈入饭馆的客人,兴致勃勃闯入众人讨论。说书人面色一僵,讪讪道:“我正要讲到那里。”随即似要为挽回面子,无不嘲讽道:“伍庄主也好,无息老人也罢,都不过是人证而已。四十年前的事了,除非碧血书当真现身众人面前,不然又怎能说明他们所言便是真话?”
贺徜扯着程溏的袖子,不耐催促道:“快点走了,旁观者无关紧要的胡言乱语罢了,有什么好听!”程溏却满面喜色道:“合霞山和朱离山那么近,先前无息老人不出面,我只道他为了避嫌不便插手此事,原来却不是。既然无息老人也来了,雪庵昭雪指日可待!”贺徜撇撇嘴道:“老一辈的武林泰斗才不似现下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唯一的徒弟出事,怎么可能缩在后头不说话?”他难得说别人好话,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斜睨一眼程溏,“他们都说纪雪庵有三条罪,罗齐寅解释了他为什么在青浮山杀人,伍敌又替他在天颐山杀人找了理由,只不过最后一条,他为何当众放走你和韦行舟,还对追兵又打又杀,却不知有谁能替他洗干净了?”
程溏沉默片刻,“我也知魅功的理由难叫人信服,但雪庵确实无罪,执意要救走韦行舟的人是我和桥生。纵然无人肯信,我也定要在千言堂结束之前赶到朱离山。雪庵他决不可能开口解释此事,能说出真相的人只有我。”贺徜冷笑一声,“白白送死。”程溏苦笑不语,贺徜却忽然一拍脑袋,“有了,干脆你对在场所有人都施以魅功,彻底洗一洗他们的脑袋,你说什么他们不都信了么!千言堂就算真有一千个人,凭你的本事也不难吧?”
他异想天开,叫程溏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我即便能对一千个人施展魅功,难道还能堵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么?”贺徜哼了一记,“借口!不过是你心中对魅功还多有排斥的缘故。”程溏喃喃道:“我曾经答应过……”他话音渐低,多年以来他和沈营之间的约定,原来却是骗局。
骗局并非从秘谷中沈营对程溏施展魅功开始,而是在更远更早之前,便已有了精心的编排。一同挨饿受罚时沈营抱住程溏,在他耳边轻声诉说沈荃的无情狠毒。魅功既成时,他拉着程溏的手,微笑道终究是你心思纯稚,我的心里有太多恨无法习成,转而又语重心长,但是魅功害人更害己,小溏你答应我,将来切莫施展此法去操控旁人。而全心全意的信赖,最后换来那人一遍遍的重复,你是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沈营瞒得太好,更何况程溏从未怀疑,他其实亦练成魅功。或许早在进入兰阁之间,他已知晓修得真正魅功之法,故意惹得师傅厌恶,看似无为,实则成器。程溏并不知沈营的魅功对抗他自己的意志孰胜孰负,但他却知道,他的心愿本就与沈营的指令重合,哪怕沈营不做这件多余之事,自己亦会全力去救他。而当真相渐渐剥脱,纪雪庵在程溏心中愈来愈重,即使魅功所带来的愧疚自责仍在,程溏终是选择了纪雪庵。
他至今感谢沈营,若没有他,程溏早就泯灭于兰阁。但他亦可坦荡说出自己并不亏欠沈营,反是沈营少他一个答案——他究竟将程溏当作什么?斯人已逝,无人可解,程溏也不愿再追究了。
二人抱臂等在饭馆外大棚下,待店小二将马牵来。贺徜见程溏若有所思,哼道:“魅功确叫人毫无防备,但一时抵御并非无计可施。祝珣难道就没有给纪雪庵配过药丸,可保他在短时工夫里不受魅功之惑?”
祝珣的确曾在纪雪庵踏上天颐山时给过他这样一粒丸药,纪雪庵独闯天颐宫时未曾用到,后来又是落水又是昏迷,药丸早就遗失,却叫贺徜随口猜中。程溏对此一无所知,只摇了摇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贺徜冷冷一笑,语气轻快嘲讽:“看来祝珣不过如此。”
这一句话他整日要说上好几遍,祝珣同他从未谋面,却成了他竞相攀比冷嘲热讽的对象。程溏觉着好笑,忽然想起祝珣在桑谷大祠堂被焚毁那一夜前后判若两人的情形,不由心中惘然,低声道:“或许祝珣也在朱离山上,待我们赶至,你便能如愿与他一较高下。”
程溏贺徜二人日夜赶路,终于在三天后抵达朱离山下。千言堂开门迎众,任何人都可以抒发己见,却不可能无休止地议论。明天便是最后一日,五位审议长老将得出一道终论,决定纪雪庵与沈荃的命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