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雪庵昨日骑马而来,无意中在林间瞥见几株草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下只好细细一路寻找。他费了小半日功夫,总算找到几株消炎的药草,采下叶子回到庙中,煎熬出一碗药汤,掰开少年的牙关,灌了下去。
太阳又渐渐沉下去,纪雪庵坐在少年身旁,吃着干粮。他浪费整整一日来照顾此人,之前想来是绝无可能的事。他环顾四周,墙角堆满先前替少年换药扔掉的布巾,庙堂内满是药味。纪雪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头却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他孤身行走江湖十余年,这些疗伤法子并非旁人所授,完全由切身学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将这种本事用在另一人身上,并因此救下那人的性命。
天色完全黑了,纪雪庵再次探了探少年,额头已不烫。他微松一口气,定睛再看少年一眼,心道他已尽力于此,这人往后吉凶皆与自己无关,待天亮后便启程离开。纪雪庵躺在墙边干草堆上,他一整天花去不少心力,入睡极快,沉酣之际,只觉有人轻轻拉住他的手。
“什么人!”纪雪庵飞快坐起,双目尚未睁开,宝剑却已出鞘横在身前。他面前的少年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纪大侠。”
纪雪庵看他一眼,收剑入鞘,淡淡道:“你醒了?”少年点点头,他退后些许,低声问道:“是纪大侠救了小人?”纪雪庵皱了皱眉毛,有点不耐烦,“你是怎么从辜城追来这里的?”少年答道:“小人摆脱那群人之后,大约猜到纪大侠取道山路,且多半会露宿山中。辜城有商队的马车会连夜走山路去临城,小人便躲在车底,跟着马车而来。”
难怪他背后有一大片挫伤,纪雪庵冷道:“即便如此,深山老林,你又如何找到我?”少年飞快看他一眼,然后低头道:“纪大侠莫要怪罪,小人在福运客栈的马棚里,燃了一支寻踪香,借由闻香的蛾子,便可寻到纪大侠的马。”
纪雪庵深深看他,冷笑道:“你本事不小,先前倒是我看低你了。”少年复又跪在地上,央求道:“求纪大侠收留小人,小人什么事都肯做。”纪雪庵别过身体,“我受不起,你别跪了。我救你不过是不想看见有人死在眼前,并无带你走的意思。”少年身体微微发抖,声音中透出隐隐绝望,却咬牙道:“即便纪大侠不肯收下小人,小人也定会拼死跟在纪大侠身后,一如这次。”
他如此顽固,叫纪雪庵不由动怒,“竟是个死皮赖脸的无耻之徒!你再有下次,便是死在我跟前,我也不会动一动眉毛!有本事你就一路跟着我,看到了青浮山下,我会不会带你上山?”少年连忙道:“小人绝无威胁纪大侠之意,只求纪大侠准许小人待在身边,小人愿肝脑涂地,报答纪大侠。”
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么?纪雪庵怒极反笑,轻蔑道:“我带着你,你能做什么?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用不着有人伺候。非要刨根问底,倒是少一个为我出生入死的随从,你可能胜任?”
他说这话,全是为了叫少年别再纠缠,心道凭借少年那末流功夫,又能派什么用?哪知少年喜出望外,重重磕了个头,“多谢纪大侠成全,小人愿为纪大侠瞻前马后出生入死!”饶是纪雪庵也一时语塞,沉默半晌,“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脸,“小人名唤程溏。”纪雪庵定定看他,终是开口道:“从今日起,若你能替我做三件事,便算过了考验,我愿带你同赴珍榴会。”
纪雪庵那日答应程溏的事,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少年向往珍榴会不过是为满足一己私欲,既然是私欲,又能坚定到哪里,等他在纪雪庵吩咐的三件事上吃了苦头,自然会知难而退。不过纪雪庵虽然性情冷淡,于诺言约定却极为看重,他既已应下程溏,也不打算处处为难他。程溏满身伤实在不宜急着赶路,纪雪庵干脆与他在那间破庙里养了两三日伤,再启程出发。
程溏所受多为皮肉伤,未伤及脏腑根本,纪雪庵用的药极好,加之他年少力强,恢复得很快。那日,他独自去溪边擦洗身体,换上一件纪雪庵的长衫,拢着湿发慢慢走回来。纪雪庵正在庙门外树下练剑,在秋日里赤着半身,见程溏回来,收势仗剑立在树下。
他目光转到程溏脸上,微微愕然,“你几岁了?”程溏回道:“明年及冠。”他身形十分瘦小,先前纪雪庵只道他最多十五六岁,如今头一回看清他洗干净的脸,不由有些吃惊。程溏肤色极白,生得眉清目秀,正是纪雪庵最喜爱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爽相貌。程溏试着展了展受伤的胳膊,向纪雪庵笑道:“多谢主人的良药,才能好得这么快。”
他从那天起自说自话改口称纪雪庵为主人,纪雪庵定了定心神,视线扫过他露出一半的胸膛,淡淡道:“我那日替你上药时便发现,你身上有很多旧伤。”程溏赧然笑了下,“我功夫不济,与人动手难免受伤。”
他年纪轻轻,为何要与那么多人动手,受那么多伤,却不关纪雪庵的事。他不再理程溏,提起手中宝剑,插回一旁剑鞘中。程溏却凑上前来,啧啧赞道:“这柄便是名震江湖的连璋宝剑,当日我也凭此剑认出主人身份。”
纪雪庵的佩剑连璋,因在玉质剑鞘上雕满莲花,取谐音叫做连璋,乃是他师父无息老人所赠的宝剑。纪雪庵为人行事虽不高调,但也不屑隐瞒自己身份,久而久之,旁人见到这柄连璋剑,便知纪雪庵纪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