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会常常想起燕于,想起那个不过几日交情,却在初遇便拉了他的手温柔地笑,身上散发着合欢花香味的少年。不知燕于的命运现在如何,他生得那么好看,一定很受六锦堂主的宠爱吧。虽然生活再无交会,但那个冷得要命的日子,在小倌馆改变人生的那天,便愈发地让他印象深刻。
当真应了古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阿晚,阿晚——”凤晚从神游中被唤醒,抬起头,面前笑盈盈的妇人正是霞师父。霞师父虽已年过半百,但眼角眉梢,依稀可见当年艳冠江湖的毒霞仙子的风采。
“阿晚,”霞师父好笑地看着他,“大师兄让你临帖,你倒发了那么久呆。回头让大师兄看见了,还不骂你一通!”
凤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昨夜背书累了,今天做什么都有些恍惚。”
霞师父便把手中端来的点心放在了书桌上,心疼道:“大师兄也真是的,让你小小年纪就那么辛苦。来,先把点心吃了,休息一会儿才读得进书。”
凤晚搁下书,微笑道:“谢谢霞师父。”
霞师父慈爱地看着凤晚低头吃点心的样子,目光一转,随手拿起孙师父布置给凤晚的书册,道:“我来看看,大师兄都让你读些什么书?”
这一看,却手一抖,书“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凤晚不明所以,回头一看,却见霞师父面色巨变,伸了手指颤抖着指着那书,口中喃喃,却说不出话来。
“霞师父!”凤晚慌了神,叫她的名字。
霞师父听他叫唤,目光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便突然一扭头,发足跑出了书房。
凤晚不安地站起身子,却终是没有追出去。他拿起那本医书看了好久,什么名堂都没有看出来。
——他刚学认字不久,又怎么看得懂那书上写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那一个下午,向来安宁的染园后院,隐隐传来争吵声,甚至当中还夹杂了霞师父的哭声。凤晚在书房听不清楚,坐立不安,哪里还看得进书。一直等到用晚膳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异常诡异。雷师父匆匆扒完饭又钻到药庐里去了,霞师父一如既往地往他碗中添菜,眼睛却有些红肿。孙师父不若往日追问他的功课,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喝了一肚子汤,叹了很久气。
待到第二日,三位师父才恢复正常。那个下午的事,却再也没人提起过了。
凤晚不久以后便能流畅地把那本医书背了下来,其中的一字一句也弄明白了。却愈发不解,普普通通的一本医书,何如能引起那样一场事端?
待到他终于知道缘由的时候,却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凤晚在染园生活了七八年,三位师父渐渐上了年纪,他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这些年间,他从不曾离开过染园,每日跟着孙师父专心致志地研读医书,园外之事既不曾多想,便也在记忆深处慢慢淡去了。
那一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孙师父让他到染园外去请一位药师过来。虽然事先细细说了地形,凤晚却有些路痴,走着走着,还是迷路了。
那日正值初夏,池子里开满了白莲,池心一盏精致的凉亭,池边筑了一道紫藤廊。
凤晚心道,与其越走越错,倒不如坐下来,等人经过再问路。他这样想着,便坐到了紫藤花下,拿出随身带着的一册医书,静静看了起来。
凤晚看得认真,一时忘了周遭,待到回过神来,却见西边天现暮霞,不由道了一声“不好”,霍然站起身来。
白莲池中央的湖心亭中,却不知何时坐了两个人。凤晚着了一身青衣,隐于紫藤花叶之下,先前二人倒是没有发现。现下他叫出声来,引得那两人不由回头,一齐向他看来。
凤晚也这才注意那二人,隔水相望,只觉片片白莲皆化成了了仙雾,趁得那二人出尘遗世,貌若神祇。
清俊男子的身边站了一个略矮一些的少年,穿了一身鹅黄轻衫,眼色温柔,眉目如画。他先是带笑看着凤晚,却渐渐瞪大了眼睛,脸上闪过又惊又喜的表情,出声喊道:“凤晚?”
凤晚浑身一震,正要看清那个少年的脸,他却已从湖心长廊上跑来,一把抓住凤晚的手,喜出望外道:“凤晚凤晚!你是凤晚,对不对!”
一阵清幽的合欢花香飘来,凤晚同样瞪大了眼睛,“燕于?是燕于么?”
燕于紧紧地抓着凤晚的手,漂亮的眼睛湿润起来,“是你,真的是你?凤晚,我就知道是你!”
“于儿,这位是……”燕于身边的男子走到他们身边,轻声问道。
燕于擦了擦眼睛,开心地笑道:“他叫凤晚,当年是和我一起入谷的。凤晚,这位便是六锦堂的顾堂主。”
原来那清雅疏朗的男子,便是六锦堂主顾容遂,不想竟是如此年轻。
凤晚低头行礼道:“见过堂主。”
顾容遂微笑道:“凤晚么,于儿倒是常常和我提起你。当初只听他说是个半大的孩子,那么多年过去了,已然长成大人了么?”
燕于不等凤晚回话,兴奋地问道:“凤晚,这么多年你待在谷中何处,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凤晚道:“当年钱总管差了我去药庐帮忙,我现在住在染园。”
初见燕于的激动缓缓散去,凤晚静静看着面前里外透着贵气的二人,心中便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疏离。他对顾容遂行标准的礼,毫不怠慢,亦不向二人提起他早已被孙师父收为弟子。
燕于没在意,顾容遂却是暗自蹙了蹙眉。这个相貌平平身份低微的少年,见到燕于竟没有丝毫留恋攀附之心,不卑不亢,平静到了淡漠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