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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秦神秀刚刚落土为安,那阔别故土三四年的施即休,就像他从来展现出来的模样,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蝴蝶谷,放眼望山坡,处处都熟悉,又处处都陌生,景都是旧时景,人却已经换了今世人。
最先现他的是秦十郎,小伙子扑在施即休脚前,比那一日送父亲灵柩哭得还伤心,但是从师父那迷茫的眼神中他现,许是自己变化太多,师父好像都没认出他。
十郎哭,“师父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十郎啊!师父为什么不早回来三天?让父亲闭眼前再见你一面,他带着遗憾走的啊!”
施即休好像这时候才回到人间,刚刚那只是一具躯壳,想了一瞬十郎说的这话,咣当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地,昏死过去。
十郎扑上去喊了好几声,没动静,便流着鼻涕把人背回了戚风阁。
梦里快活,施即休好像回到那一年的玉鸯潭,金童玉女,甚是恩爱,结拜兄长,把酒言欢。也不知快活了多久,被心口一阵钻心疼唤醒,一翻身从榻上掉到了地上,顾不得灰头土脸,不需任何人指引,他就能找到秦书生的安身之地。
伏在坟头,放声大哭,那哭声十分委屈,好像个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孩,喋喋不休叙尽来路。
这时候,蝴蝶谷里的人已经纷纷知道他回来了,一个个表情深沉,互相都猜不透。
灵岳在坡上建了一座新的宅子,取名叫暖风送。知道他回来了,听见他穿透整个山谷的哭声,只有心里酸涩,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哭声响了好几天,十郎劝不回来,除了十郎,旁的人也没有去劝的,该吃吃,该睡睡,就当半夜里来了鬼怪,夜夜啼哭。
那一夜哭声突然停了,灵岳难得睡了个好觉,快到清晨,从梦中惊醒,看见施即休一言不地坐在她床头,兀自地抹眼泪,一双眼已经肿得像两个榔头。
突然面对面,谁都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幻想过许多次,那人能突然从梦里出来,幻化成型,依偎在她床侧,喃喃细语,真见了,一颗心却哗啦啦地冷了下来,答应过秦大哥什么,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冷冷说一句,“回来了。”
施即休盯着灵岳的眼睛,看不出光彩,里面仿佛没有他的身影,“灵岳……小七……你……你怎么了?生我气了吗?”
灵岳轻哼一声,“生什么气。犯不上,你坐在这干什么?无事快回去,我教里事务繁多,没空跟你耽误工夫。”
说着抬腿下床,丢个蒙蒙登登的施即休在身后错愕惊讶。
蝴蝶谷如今是神农教总部,三百教众驻守,灵岳简单吃了早饭,一头扎进议会厅,厅里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施即休等在议会厅门口,想等她出来好好说几句话,但灵岳一直没出来过,直等到月上中天,灵岳才摇晃着酸痛的臂膀,身后跟着一队守卫走了出来,施即休一步窜上前拦住队伍,“灵岳!怎么忙到这么晚?我有话想跟你说,现下可有空了么?”
灵岳推开他,脚步不停,“还有什么好说的?蝴蝶谷是你家,是我们鸠占鹊巢,你若允准,我们继续住下去,要租金我们便给你租金,若不允准,我们就收拾收拾搬回烟霞去。”
施即休紧紧跟着,“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蝴蝶谷是我家就是你家,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只求你别对我这么冷淡,这么久没见,我好想——”施即休一把抓住灵岳手臂,往自己怀里拉。
灵岳用力怂了一下胳膊,施即休脱了手,灵岳有些恼怒,“放尊重!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天下都是你一人说了算?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昨日变了心,今日就想吃回头草?你凭什么?”
施即休一脸错愕,灵岳丢下一个白眼,一队人从施即休面前擦过去。
从那日开始,夜里暖风送里开始有人值夜,两班人轮流,专盯施即休,不管他从哪里翻进来,总有人瞪着眼等他,拦着,不让进,说教主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施即休纠缠了几天,实在无果,一句正经的话都没说上,无奈跑去了祥风苑,赖在陈错脚下不肯走,陈错也不愿意跟他说话,被他缠得实在无奈,只能应付一句,“你给我磕头也没用,那年你好端端无故消失,一走三年,可知她一人怎样熬过那些孤苦夜晚?可知她在生死边缘曾向死神许过什么承诺?你走太久啦,总也要让她消消气,你这才几天,就受不住了?”
即休十分懊丧,“照你说,我得等多久?再等她三年?”
“那我可不知道,她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三十年也有可能。”
施即休吓得脸色煞白。
不过好歹也算找到了一条门路,施即休除了守在灵岳门口,就跑到祥风苑,缠着陈错给他讲灵岳这几年的点点滴滴,一边听一边抹眼泪,自己也恨自己。就这样七七八八,把错过那几年岁月拼凑了个轮廓,可是到了灵岳面前,仍是毫无进展,一开始灵岳还会骂他几句,说气话,过了一段时间,干脆不跟他说任何一句话,老远见着,扭头就走,渐渐竟然连面也见不着了,灵岳知道他每天在什么地方围堵,天天绕着走。
陈错、十郎和如瓶经不住他磋磨,偶尔来灵岳面前帮他说句话,都被灵岳冷冷地堵回去了,便再也没人敢说,教众们都看教主的态度,灵岳不理他,谁还敢理他。这时候施即休也算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好像是个万人嫌。
灵岳白天忙起来顾不上,晚上睡在暖风里,也问自己,心里到底还在介意什么,明明知道他也是受人陷害,受尽了苦痛和委屈,可就是对他十分气恼。那年他没有像她找他一样拼尽全力,若是被困住的是灵岳,她信自己一定能想尽办法回到他身边,但是施即休没有做同样的事情。
那一夜忽然想明白了,施即休心里没有定海神针,风吹草动都让他害怕,任何事都是他逃跑的理由,没有师父他要跑,与人承诺了没有做到要跑,腿坏了要跑,功夫坏了也要跑,跑了还不敢回来,但是这一回,他明知道自己做错的事还是错着,明知道灵岳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他,却还是回来了,或许是施即休也长大了呢,终于敢来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除了每日到处找机会和灵岳见面说话,施即休开始重新拾起对十郎的教导,虽然只是指点了很少几个环节,却使十郎这些日功夫神进展,十郎心里十分高兴,与施即休也渐渐恢复了往日亲昵。
施即休闲不住,日日给自己找事做,除了教导十郎功夫,如瓶手下有什么不好解决的事,他就出手帮助解决,就连红袖楼有两次有人闹事,也是施即休奔过去解决,陈错不想离开蝴蝶谷的祥风苑。
因此除了灵岳不同他见面说话,施即休过得也算充实,教众渐渐不敢轻视他,见他使了几次功夫,再碰着了只敢低头避过。
金秋九月,蝴蝶谷里渐渐冷了,施即休闲时,就呆在祥风苑,同陈错说话,两人时常说着说着,便拎起两壶酒,去给秦书生上坟,远远看,好像真的有三个人在一起推杯换盏。
陈错问,“近日可有什么起色么?她同你说话了吗?”
施即休灌下一口辣酒,龇牙咧嘴,“嘿!别说说话,面都见不着,运气好的时候,远远望一眼,有时候真的感觉,好像已经形同陌路了。”
“你总该想想办法做点什么,否则她一直这样跟你冷着,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要她没赶我走,就让我远远看几眼,也该知足。”
看来施即休已经打算好就这样过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