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休血手颤抖,双眼渐渐睁圆,嘴唇动了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又在他耳畔说,“陈圣主信你,师祖信你,净慧也信你,你莫要辜负了他们,莫要辜负了灵岳,活下去。”
施即休眼泪冲淡了脸上黑红血痕,“成……成……”
法师嘘了一声,“别说。”
“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师祖的仇,我要报,净慧的仇,也要报。没什么,不过抽了几根肋骨,脸皮下挖了几块血肉而已,你若真的疼弟弟,活下去,仇人还没死。”正心法师一瞬又恢复了那千年不动的冷淡愚钝模样。
即休往后退了几步,一条好腿一条假腿,艰难地跪在地上,对着法师躬身磕了个头,法师听他传音,“我给你道歉认错,成……成峰,怪我心里犹豫不决,对他下不了狠手,多少日夜,扪心问己罪,那冷酷一刀,挥不下去,他杀人无数,但养育之恩,授业之恩,日夜萦绕,挥之不去,终究还是我太天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逼上绝路,让他没法再害人。成峰,我罪孽太重,天地不容,我害了岳父大人,害了师祖,净慧,害了灵岳,老秦,也害了你,只是这一死,白死了,不甘心,成峰……你帮我杀了他吧。”
正心法师冷静站立,“施二哥,你起来,我不帮你,你活下去,自己去杀,你不能死。”
施即休瘫倒在地,两眼涌泪,“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还有活路啊。”
“你过来。”
施即休心里疑惑,不知法师要干什么,但还是拖着两条血腿再一次挪了过去,正心伸出手,穿过铁栏杆空隙,握住了即休一只手,即休一惊,只觉得一股温热真气,缓缓流淌进入经脉,仿佛百川入海,将那死气缓缓推出他的身体,等了好一会儿,法师松了手,即休满脸疑问地看着他。
那法师传音,“这是霍梧桐让我给你的,是她体内的通天海真气。”
“师姐?她……她死了?”
“死了,那日我们三人6续离开忠勇侯府,贺雀布下凶猛法阵,想看谁会先返回来杀他,他算定了,来杀他的,便是杀卜言行和黄多让的凶手,我也是在京云寺讲经之时,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返回查看,彼时霍梧桐已经被那法阵伤得奄奄一息,却还想孤注一掷,霍梧桐死在我手上,这是我曾经答应过青鸟的承诺,帮她杀霍梧桐,杀了她,救了贺雀。但是即便我不出手,霍梧桐也活不下来,贺雀还有后手。霍梧桐临死之前,叫破了我的身份,她早知我不是正心,但是没有拆穿我,还求我把这道真气传给你,这个传气法门奇特,不像是霍梧桐能做到的——”
施即休越来越有了生气,“是任光影,只有她能做得到,可是……师姐……她为何要帮我?”
“她与我说,她已经认清了贺雀的真面目,她一死铺路,留机会给你,让你杀了贺雀,她说任光影给了她一封信,让我转告你,任光影说,到时候要推翻你自己了。”
施即休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脑子顶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将他转了几个圈,他一瞬好像回到了通天塔倒塌那天,任光影最后一封信里的最后一句话,要不是有人来提醒他,他真的忘了。他对贺雀的那一分不忍,究竟在不在贺雀的计算之中?
许久,施即休才回到了现实,将岁寒洞下的全部经历,讲给了法师听,法师问,“如果集齐了全部的通天海真气,你能活下去么?能跑么?”
施即休点头,法师叹气,“可是赵宛平早死了,何令君和费连河也跑了,如何集齐?”
即休脸上却出现了一道笑容,“许是光影前辈神算,又或许是天意,赵宛平体内的通天海真气,早在十八年前,我替她疗伤时,已经钻进了我的经脉,何令君和费连河前些日在上京时,已经被我抽过了,他们现在体内是我留下的真气,活不了多久。”
法师惊异,“所以卜言行和黄多让……”
“是我杀的。”
“但是霍梧桐在贺雀面前认下了这个罪行,贺雀病倒了。”
“这我也不解,师姐只是为了——”
“别管她!所以你现在只差……”
“我师父那一道。”
“我帮你去拿,你等我,我有霍梧桐教我的法门,我得到了最后一道通天海真气,杀贺雀,来救你,咱们一起回中原,到那些等我们的人身边,我做回堂堂正正华成峰,你做回古怪精神施老二,一同笑傲江湖,如何?”法师说着那激动人心的话,面上表情却云淡风轻。
施即休埋头在手掌间痛哭,那简直是一种奢望,他曾以为这永世不可及,但如今有人给了他这一点念头,借着这个,就可以去想象无尽美好的未来,那些故人,离别了太久,好像是前世一样,要是能回去,他宁愿剔肉削骨,死而不足。
正心整理了白色绣花的袈裟,转身缓缓离去,耳边传来一句哭哭啼啼的传音,“成峰,还是留他一命!让我自己来吧。”
正心对阿骨打说,他已经解了那血咒,写了一张符纸,烧了,让贺雀将那纸灰吃下去,便可得救。
阿骨打带着正心去敕赖忠勇侯府,贺雀门口有一个小童守着,两人只要一进入那间屋,立即觉得头晕目眩,马上就要晕倒,两人赶紧撤出,正心对那小童说,“陛下亲临,请先生把法阵撤了吧。”
小童跪在地上,十分为难,“是先生亲自布下的法阵,眼下先生昏迷过去了,我们没有办法撤掉,陛下恕罪。”
阿骨打俩人又尝试了几次,都无法进入那间屋,正心也没办法,俩人只得离去,让小童等慢石先生清醒了,告知他们来过。
俩人刚走到侯府门口,身后小童又追上来,“陛下!法师!先生醒了!法阵撤了,请两位进去!”
阿骨打高兴起来,转身就往里走,那屋子果然没有什么异状了,俩人很顺利就进入。慢石先生正从炕上爬下来,艰难地跪在地上,要给阿骨打行礼,声线沙哑,流着泪请罪,“陛下啊——老臣有罪——罪不容赦,杀了老臣吧——”
那贺雀如今瘦骨嶙峋,满目哀伤,形同枯槁。
阿骨打赶紧去扶贺雀,“先生快请起!我已经想过了,这定是离间之计,只不过手段凶了些,不是先生的错!先生也是误信了他人,先生与我三十年情义,怎能随意任人糟践。”
贺雀满眼感激与伤痛,挣扎着不起,“多谢陛下谅解!陛下该怎样罚,老臣全认!若不能以身作则,何以治天下!唯请陛下,勿忘天下大事!我身死可,大业万万不可中断啊,陛下!”在阿骨打,法师和小童的搀扶下,贺雀终于起了身,又躺回到了炕上。
阿骨打只如一个多年老友一般,欠身坐在炕沿上,语重心长,“先生放心吧,无论生什么事,哪怕我也肉身不在,都不会影响我们一统天下的大业,只是此番……那杀人的……”
贺雀的脸扭到一旁,好似在忍痛,“陛下尽管杀,我没料到,早该杀了他……”
阿骨打见贺雀伤痛,便差过此话题,与虚弱的贺雀又叙了一会话,并叫正心给贺雀看看,贺雀婉言谢绝,但阿骨打坚持。照道理,此刻正心在贺雀心里应该是安全的,虽然他昏昏沉沉,但就是对这个和尚充满了戒备,看阿骨打神情,却是对这个和尚确信无疑,拗不过陛下圣恩,贺雀同意了让正心法师握住他的手腕。
只一瞬,贺雀觉得好像被法师握住的不只是手腕,而是喉咙,顿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且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法师疯狂地吸走,贺雀拼命地眨眼,却听法师对阿骨打说,“陛下,先生当无大碍,只是神志一时混沌,一时清醒,静养几日,可期痊愈。”
阿骨打满意地点点头,法师松了手,对着说不出话也不能动了的贺雀,又安慰了几句,并嘱咐小童将那符灰给贺雀服下,带着正心走了,身后的贺雀正拼命地眨眼,直眨得两只眼了红,流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