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不说话直接一剑砍死他的两个人,却在贺雀的热情相邀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好像几个久未谋面的老友,打算好好叙一叙旧情。
小童上了茶来,贺雀向那两位敬茶,闲话家常,“师弟的腿脚还好吗?”这话问得多缺德,腿就是他给打坏的,如今他倒来关心人家的腿脚,陈慈悲接过茶一口饮尽,“师兄,谢你当年手下留情,没直接要了我的命,让我白白多活了这些年,活着好啊!腿脚好不好有什么要紧的。”
贺雀说,“师弟这是还在怪我,师兄所为,也都是当为之事。这世事,都有好的一面,师弟细想,要不是受尽了冤屈,还废了一条腿,哪能有那二十年狂放不羁笑傲江湖的好日子,师弟你令人闻风丧胆那!若不然,多半呀,就像你师姐一样,身负绝学,却只能与世隔绝,”贺雀又望向秋圣山,“师妹这些年在雪山,吃苦了,师兄欠你们一句抱歉。”
秋圣山也喝了一口茶,“师兄何必道歉,能在雪山安心修行,也是我所求。我们三人,如今也算各得其所,不是么?师兄?”
贺雀笑了一声,“你们求仁得仁,我却还没有得到,我所谋求之事,任重道远,不是等闲就能做到的,如今我也老骨头一把了,只盼有生之年,也能实现夙愿。”
陈慈悲问,“师兄为何要这样做?我倒是想听师兄说一说师兄的道理。”
贺雀的目光稍稍上抬,穿越过这俩人,望向远方的虚空,“我为何这样做?为何呢?”仿佛喃喃自语,“原本可以有一大堆的道理讲给你们听,可是你们问我为何,当真难住我了。”
贺雀没答,又低下头给两人添茶,但眉目间保持着思索的状态,“你们就当……当我是为了证明自己想做到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吧,无论多么不可能的事情,我都能做得到,只要在这天底下,只要是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
陈慈悲说,“若师兄对此已经这般笃定,又何须证明呢?师兄这话说不通。我们想问师兄的是,穷一生之心力,遇万千般险阻,牺牲无数无辜性命,师兄何以能如此坚定,丝毫不改初心?”
秋圣山把自己的重剑放在一旁,“师兄也不是那样能对谁忠心耿耿的人,师兄哪怕想自己称王称帝,也能做得到,为何师兄要选一条这样的路呢,师兄所图,必定不是荣华富贵,不是位尊爵显,师兄所图,是什么?”
贺雀笑了一声,一旁燃着的香炉上的青烟,突然绕了个圈,打了个结,“这世上所有人,所图不过心安,我的心,唯有在它得知我在为天下大义而做这些无人敢为之事的时候,才会安稳。”
秋圣山说,“师兄不要乱伸手,顾自己做个闲散富贵的老人,难道不能心安?”
贺雀不做声,秋圣山又说,“若世上人人如此,不能安守自己的本分,岂不早已天下大乱,为你一人心安,天下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师兄,你真的心安吗?”
贺雀笑了,只这一笑,才像个八旬老人,才觉得他的灵魂和肉体归为了一体,“师妹不懂,喝茶吧。”
秋圣山叹气,虽然她也没指着能劝动贺雀,但是对这样一番谈话,她还是说不出的难受,这茶,喝是不喝?秋圣山的手指慢慢地往茶杯上移动,突然,一旁陈慈悲将他手里的茶杯狠劲砸在了地上,那茶杯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竟然没碎,却不耽误陈慈悲惊天一怒,“师姐!我早说了不要跟他废话!拔剑!动手吧!”
话音未落,秋圣山已然手持重剑站在贺雀身前,剑尖对准了他的喉头,却见两人相视一笑,秋圣山呕出一口鲜血,手臂下落,重剑坠地,人也倒了下来。
陈慈悲刚喊了一声,“师姐!”便也觉得气血翻涌,一张嘴,低头看,自己胸襟前也湿红一片,“贺雀!还是遭了你的算计!你什么时候下的手?”
贺雀纹风不动,斟茶的手都没抖一下,“红缨绿樱刀,怎么可能只是限制你们一时的功力呢,我怎可能费那无用的功夫,哎!你们又何苦执着,非得要来这一躺呢?你们应该知道,见到了我,哪有活着回去的道理。往后再没有人能挡着我了,上主已然立国,我要的那一天,不远了。”
陈慈悲和秋圣山倒在地上,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陈慈悲说,“师兄神算!连我们的时辰都算好了,师兄是三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就算好了我们的死期!”
贺雀说,“初相见时,谁不盼能百年好合。”
陈慈悲又对秋圣山说,“师姐,连累你了,未料得今次竟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秋圣山却无所谓般笑笑,“那也是好事,还得感谢师兄,让我们没什么痛苦。”
这说话间,两人已经不能动了,都瘫躺在地上。
贺雀仍在自顾自喝茶,“不痛苦,这是做师兄的,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点事了,稍等片刻,这盏茶尽了,时候就到了。”
三人一齐静默起来,陈慈悲和秋圣山感觉身体变轻了,竟有些愉悦沉迷之感,朦胧中两个将死之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响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声炸裂响,接着变成了成片的轰隆声,连绵不绝,声响越来越大,竟至震耳欲聋,俩人初始还觉得,这就是死神来临的声音?
屋外突然跑进来一个人,徒卜言行。
卜言行慌慌张张鞠躬,在那不绝于耳的轰隆声中他们隐约听见,“师父!通……通天塔塌了!”
贺雀也未惊讶,只问,“偌儿出来了吗?”
“未见,我叫人在那翻查。”
贺雀说,“好。”
秋圣山扭头看,他师弟已经闭上了眼,仿佛安详的睡去了,她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光影前辈说的通天塔覆灭之日,竟是今日,可是我无缘看到光影前辈的后招了。
然后她就对自己和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感觉了。
贺雀看着那俩人,对卜言行说,“把他两个头颅割下来,用冰块镇上,着人送到蝴蝶谷去。”
卜言行称是告退。
通天宝塔的坍塌在秋圣山和陈慈悲离世之后还持续了很久,昔日辉煌的宝塔,一朝化作废墟,那些烂砖头瓦块覆盖了中九峰大半的山顶,卜言行带着小童们忙不迭的从废墟下抢出文卷档案,好多人在废墟的二次坍塌中受了伤,天宫甚少如此狼狈。
正救灾救得热火朝天,无人顾及处,那全身都是灰土披头散衣衫褴褛的施即休,用手扒开了层层碎石碎瓦,在废墟的顶端站了起来,全身上下只有眼仁看着是干净的,但那眼睛里,全是迷茫,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