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十月,屋里已经点起了炉子,炉子上放着一盆水,屋里暖和得很,成峰一眼就看见青鸟躺在榻上,额头上搭着个布巾,身上盖着大被子,脸色不是很好看,很虚弱的样子,成峰轻手轻脚坐倒榻边,看着青鸟这样子,忍不住啪嗒啪嗒就掉起眼泪来,“好青鸟,辛苦你了,可还好吗?”成峰俯下身,轻轻地靠近青鸟,青鸟微微一笑,声音十分低,“都好,虽然苦,却也值。”
成峰轻轻抱住青鸟,头低在青鸟的被子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这不是人的!你在家里生孩子这么苦,我却不在你身边,实在是该打!”
青鸟放任他哭了好一阵,才轻轻开口说,“你以后是当爹的人了,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可不能这么动不动就哭,不怕人笑话。”
成峰抬头,“好好好,我往后一定好好表现,绝不让人看笑话!”
青鸟说,“你看过孩子了吗?”
成峰这才一愣,说了半天生孩子,孩子在哪里?“没呀!孩子在哪呢?”
青鸟白了他一眼,指指屋正中间,矮凳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摇篮,一个粉嫩嫩的小肉团,正睡得香甜,不时还吧唧吧唧嘴,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成峰适才明明从那摇篮边经过,却完全没看到,此刻又转过身来,蹲在那摇篮边,伸出大手,想碰一碰那小儿软嘟嘟的脸蛋,手指在半空悬停了好一会儿,还是缩了回去,生怕自己没有轻重,碰坏了他。
青鸟在榻上歪头看着他,他年纪轻轻的,却硬是笑出了一脸的皱纹。
成峰看了好一会,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成水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柔软过,突然想起个严肃的问题,轻声说,“青鸟,这是儿子还是闺女?”
青鸟瞪眼,“没人告诉你?”
成峰跟她比谁眼大,“没呀!都让我自己来看看。”
青鸟简直无语,“儿子,你喜欢吗?”
成峰脸上瞬间又多了两道褶子,压抑着心里的欢喜,“喜欢喜欢!我只是要听你亲自告诉我!无论是儿子还是闺女,我都喜欢!”
又兀自看了许久,几乎一动不动,简直了呆,“青鸟,这小东西真的是我儿子吗?”
青鸟心想,这人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见面没半个时辰好光景,就要来惹人生气,“华成峰,你什么意思?你要疯啊?”
华成峰这才觉得自己问的不对,作势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不是不是!青姐,瞧我这嘴笨,我错了!我是说,我怎么就有儿子了?像做梦一样啊!”
青鸟噗嗤一声乐了,“说得好像你没见过我肚子怎么一天天长起来的,那是平白无故有的吗?”
成峰还是觉得转不过来,用手比了比长短,“青鸟,他这是这几天就长大了?还是生出来就这么大?”
青鸟叹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成峰也没留意到青鸟没说话,自顾自念叨,“你这小家伙长这么大,定是没少让你娘受苦,青鸟,什么时候开始能打了,我替你揍他一顿!”
青鸟骂了一句,“得了吧你,祖宗!”嘴上骂着,心里却感动得很,不知不觉眼角竟划出一滴泪,成峰扭头看见,赶紧回到青鸟身边,揪起一边的帕子给青鸟擦眼泪,神情好像自己闯了大祸,“哎呀呀,青鸟,可不能哭啊,你要是哭,门口婆婆要打我了,婆婆告诉我不能惹你生气不能惹你哭,我这进来一会儿,却样样都犯了,罪过罪过,青姐,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就打我骂我,千万别自己憋着啊……”絮絮叨叨,跟那老婆婆一样。
青鸟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你回来了,给孩子起个名字。”
成峰丧着脸,“我这点子水平,哪会起名字,你来吧,青姐。”
青鸟伸出手抓住成峰,“不行,就要你起,快点!”
成峰不怀好意地一笑,青鸟缩回手去,成峰眯着双眼盯着青鸟,“好吧!看在青姐跟我撒娇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给儿子起个名字,不过说好啊,起的不好,你可别怪我!”成峰仰起头,眼珠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叫长松如何?盼他长如青松,顶天立地!”
青鸟笑,“好。”
成峰说,“我听秦大哥说,当朝有位大诗人,现在已经不在了,给他儿子写诗,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咱们没有这样的文采,但是有同样的盼望。”
青鸟撇撇嘴,“不要,公卿有什么好,我只盼‘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
成峰应着,“好好好,青姐说得对!就是这样!青姐好文采呀!”
俩人又卿卿我我聊了一会儿,成峰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站起身要往外走,青鸟问他,“你去哪里?”
成峰说,“我去给我闻大哥烧个香告诉他一声,咱们家有后人了,让他也高兴高兴,往后长松就以孝子之礼奉着我大哥的牌位,按时烧香扫墓,敢不听话,我日日揍他!”
青鸟听了这话,眼泪像化了的冰一样,哗哗地往下淌,甚至抽泣出声,成峰赶紧过来又擦泪,又安慰,青鸟却止不住眼泪,门外老婆婆听见了声音,推门进屋,怒气冲冲,揪住华成峰的耳朵就往外拽,压着声怒道,“告诉你什么了!为什么要惹娘子哭!赶紧给我滚出去!”
华成峰龇牙咧嘴的给拽出去了,青鸟见那景象,又止不住乐了,转过身自己擦擦眼泪,心里感叹,这一生有这么一个人,喜怒哀乐便都齐全了。
华成峰回来了,净慧就要走了,这半年没干别的事,净给华成峰看家了,成峰送他到蟒山脚下,净慧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光头的,手脚带着锁链,垂眉耷目,成峰对净慧说,“净慧,你说我这样是否太不公平?都是一样的作恶,怎么成雨就不用死?另外两个我都杀了,对他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
净慧摇摇头,“他醒悟了,与旁人不一样,该给他个机会,他这最后一次,不是主动来告诉了我实情,还配合我们给另一位去了信,你才有机会救人吗。”
华成峰也耷拉着脑袋,“你总会安慰我,总之,姓华的兄弟三个,都要在你手里过一遍,成雨如今也拜托你了,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若他日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只需说一声,我无论如何也为你做到。”
净慧眨眨明星般的眼睛,笑笑说,“好,回吧。”
这一次换华成峰,目送净慧离开,直到他们走出他的视线,他还不肯回,心里涌起万千思绪,他与净慧,自十岁那年相见,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这么长的岁月里,身边的许多人都变了,来了,走了,死了,唯独净慧,仿佛还像初见那日一样,如明星耀目,永远照亮人间,成峰心里赞叹道,好和尚!
章后诗:
雨打风吹后,方知情与仇;
慢思个中味,恨痒犹在喉。
繁华从此去,梦醒万事休;
吾儿愚且鲁,无忧到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