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岳拉她坐下,“不用你还,他是在还自己的愿。”
季长安一时错愕,想不出所以然。
另一边在季白眉屋里,秦书生跪地痛哭,季白眉有气无力地说,“你也来了。”此刻便算是想打,也打不动,想骂也骂不出了,“……你可放过我们吧,再经不起你折腾了……”
秦书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季老兄啊!都是我的错!我这几年,日夜都在问我自己的罪,我替你狠狠的罚过我自己啦!只盼有一天能在你面前忏悔一二,可你这……怎么就……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你放心……我再不会害人了,你若不信,尽管索我的命去!”
季白眉顺着脸也淌下来一行泪,“这世间多少花好月圆……欢乐盛景……到最终都化作泡影……罢了罢了,我也不能拿你怎样……只盼你多问问自己良心……”
秦书生把额头贴在季白眉手背上,哽咽失声,嚎啕不止,墨良辰在一旁安慰,“都过去吧,老季你要走了,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别想啦,剩下什么恩怨,就让活人去烦恼吧!你也该歇歇了。”
季白眉点着头,陈慈悲唬着脸坐在榻尾旁边的小凳上,心里恩怨交加,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季白眉的目光飘到他身上,并朝着他抬了抬手,艰难地叫出一声,“阿慈……确还有一事……要和你说明白。”
陈慈悲赶紧起身,上前两步,他一条腿,站也不好站,蹲也不好蹲,总不能像秦书生,孝子一样跪在榻前,身后秋圣山把那方凳也给往前挪了挪,秦书生和墨良辰往后退了退。
季白眉见陈慈悲坐到近前,忽然泪如雨下,俩手使劲抓着陈慈悲的手臂,“阿慈啊!可知……你我这一生……是被谁所害?”
陈慈悲心里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压着两个嘴角,“老季,你同我说说,别急,慢说。”
“若不是这次的事情,我一生都还蒙在鼓里呀……也好,让我死了个明白……”
季白眉一边淌眼泪一边说,好像他眼睛失去了关停泪水的功能,“开春接了一笔朝廷采买司的订单,百万匹上等绸缎,是明年朝廷要送到辽国和西夏去的岁赐,这可是一笔天大的买卖,这一单若是做好了,第三庄身家少说能立马翻一倍,且往后便可以列名正经皇商,进出便都是大买卖,家里上下几乎把其他的生意都往后推了,全力以赴做好这笔单子。”
“绸缎的生意我做了半辈子呀,缫丝、练丝、穿筘、穿综、装造、结花,样样都是我的看家本领。原本这生意除了我还有另外一家杭州的皇商一同做,且他那边还是大头,哪知夏天里,杭州那一位突然出了事,受了当地官员贪墨案的牵连,里边还有些许人命,被判了刑,这生意自然也不能再做了,皇家采买司也急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商家接手这样的生意,于是干脆全调拨到我这里,我便出钱将那家未做完的存货也都接了过来,采买司在我这考察了许久,见我们每一步骤都严格掌控,也算放了心,原定的八月底要把所有货做完,经过采买司勘验合格就要启程运输,先交到汴梁采买司仓库,入了库我就可以按批次结款了,哪成想我这里八月头上就出了问题。”
“最后两批生丝的厂家遭了虫灾,两千包生丝尽毁,这本也无妨,只要采买司多容我半月,我便从别处重新购买,也能补齐,接着现我们已经完成检验通过的成品也出了问题,十有八成都出现了丝面断裂的问题,整面的裂,补都没法补,追查下去,现是我从杭州接收的那些生丝有问题,买回来后跟我自己的丝混在一起用了,才出了这样的错。”
“交货日期将近,半年心血尽毁,我真是欲哭无泪,这时候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黄老爷,黄老爷手里有大批的八九成品,若是我买回来,只消再按采买司订单上的要求提一遍花,便仍然可以交货,但是黄老爷知我已陷入绝境,高抬价格,我若按他要求的价格支付,我此次的生意几乎分毫不赚,不赚倒也罢了,能保住皇商的名头,来日定还有赚钱的日子,我便答应了黄老爷的价格,货看过无误,后面的接应也安排好了,钱我都已经付了,这笔钱给的,着实伤了筋骨,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黄老爷那批货刚到我的织厂里就又出了问题,织厂起火,一夜之间烧了个干净!我那时候已经不知再如何应对了,我织厂也没了,黄老爷再度出现,他手里仍有存货,他提议可以在他的织厂里直接帮我做好,许是赶得及在月底前交到汴梁,我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得同意,便带着长留干脆搬到了黄老爷的织厂,日夜紧盯,总算是赶在月底之前,如数如规将两百五十万匹绸缎凑齐,交到了汴梁仓库。”季白眉好像突然上来一口气,精神了起来,不再是一副马上就要归去的样子。
季白眉接着长叹一声,“可是为了最后这批货,黄老爷可是把我第三庄的家底都掏空了,第三庄全数身家,几乎只剩这所宅子了,但又能奈何?若是违了采买司的约,那可就不只是钱财的问题了。货交上去后,勘验合格,总算没误了事,我正等着采买司付我银钱,好让我缓一口气,能从头再来,却等来采买司协同州府太守一并查了过来,仍是告我违约,说我交过去的货,虽然合格,但不是在订单约定的地点加工的,也不是由他们指定的商家加工出来的,定我是……欺君之罪,接下来便是罚款抄家,连这宅子……且我父子还要有牢狱之灾……牢狱之灾呀……”
“即便是如此,我也并未完全死心,总觉得一切还能转圜,直到我见到了那救命的黄老爷本尊!原来一直同我交涉的,都是黄老爷的儿子,我真是傻,竟然还要求到他门上去,阿慈啊,你可知那黄老爷是谁?”
陈慈悲疑惑道,“何人?难道我认得?”
“你倒未必认得,黄老爷名叫黄多让,约比我长十岁左右,我怎么会把黄多让给忘了?黄老爷不费吹灰之力,用了二十年前同样的一招,把我老季一辈子的身家都给套走了,见了他人,我才知道是他!”
“二十年前,我取了形意剑,要给你送到上摇山去,洗刷你的冤屈,我抱着剑走到了一半的路程,见有个人在路边上吊,正在蹬腿,我抽出宝剑就把他那上吊绳子给砍断了,那人掉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问他为何寻死,他便讲述他做皇家丝绸生意,已经好几年,偏赶上那年灾荒,他原来收生丝的州府连着几个都遭蝗灾,那年什么也收不到,全境范围内生丝产量都骤减,他交不上货,只有死路一条,好巧不巧,我扬州地带就有成片的生丝产地,他听我说了,当场就与我谈好交易价格,让我立刻带他去,做个中间商贩,坐收渔利,我说不行,我得去救命,黄多让说,带他去买生丝,也是救命,黄多让许下丰厚利润。”
“我计算行程,带他去买过生丝,再赶往上摇山,不过耽误一日,心说应当无事,利欲熏心,便带他去了,那一日,我便倒手赚了一万两,那时候的我,哪见过这么多钱?黄多让有了活路,现场加量,我竟不知道为何,倒在那日进斗金的欢乐场里无法抽身,直陪了黄多让十几日,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入了我的手,这时候已经传来了你被上摇山打残废了的消息,我哪里还敢去找你啊?”
“这些年来我深深自责,我责怪自己为了钱,背叛了兄弟,夜里难过时,我也捶胸顿足,几次想找你说清楚,想对你做出补偿,可是我一想到你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就怕,我怕你一拐砸死了我,我哪舍得这人间富贵!”
“然而这些自责,却一点都不妨碍我用这十万两白银起家,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竟做成了扬州城的富,无人能敌,直到这一次……”
季白眉突然苦笑起来,拳头砸着榻板,“哈哈哈哈!黄多让拿了我全部家财还不够!他特意让我知道这件事,他这是诚心羞辱于我!二十年前的十万两,不过是他黄多让暂借给我的本金,如今他连着本金,带着成千上万倍的利息,一并讨要了回去!我季白眉这一辈子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啊——都是在给他黄多让做嫁衣裳——如今时候到了——他来收账了啊——啊——”季白眉大喊起来,脸上蹦出青紫色的经纹,面目变形,一手抓着陈慈悲,一手抓着被子,全身颤抖,不能自己,轰的一声,倒了下去。
榻边的众人赶紧呼唤,又七手八脚地帮他扶正,让他端端正正地趟着,好大一会,季白眉才安静下来,躺在榻上,毫无意识一般,只知道流眼泪。
陈慈悲眼圈也红红的,两手拄着膝头,脸上狠的神色,“下三滥的雕虫小技,居然让你我兄弟反目成仇这么多年!好悬含恨九泉!”扭头问秋圣山,“师姐可知道这黄多让是什么人?”
秋圣山冷静地说,“贺雀弟子中行三,黄多让。”
陈慈悲咬着牙,“老季呀!你放心去!从此你我仇怨,一笔勾销,我们都被那贱人耍了!这仇,我替你报!你的宅子,我儿陈错已经帮你保下来了,你莫要太担心,你闺女,往后我来养,绝不让她委屈一分一毫!”
季白眉含泪点头,“阿慈啊,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贪婪,否则怎么让他们有空可钻啊。”
“他要耍我们,自然盯着我们的弱点来,谁又是完人呢?我不也是被他耍弄了二十余年,当年你在上摇仙宫,拿走形意剑,也是贺雀这贱人蓄意放水,甚至他在上摇宫外与我们初见,先指了你,再指了我,已经开始布局了,那时候的我们,哪能逃得掉呢,你快莫要自责了。”
季白眉扭了扭头,“我不甘心啊,我竟为他干了一辈子啊!为了拿到采买司的这单生意,还给汴京的一位官员送了几十万的银钱,你去帮我拿回来!我不甘心啊——”
秋圣山问,“季庄主,那官员叫什么名字?”
季白眉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叫……何令君……”
陈慈悲心里更凉了,秋圣山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不忍,但她还是说了,“何令君在贺雀弟子之中行四。”
季白眉胸膛突然起伏了几下,好像要吐出点什么来,但是最终没成功,只是两个鼻孔里流出了两行血迹。
几位老友又陪了季白眉一晚上,尽量说些宽慰他的话,次日清晨,沈翎金风尘仆仆赶来,进了屋跪地行礼,问候完毕,磕头求季白眉,说还是想求娶季小姐,聘礼他都带来了,礼单递给季白眉,足够重建第三庄了,问季白眉是否同意,季白眉含泪点了头,应下了这门亲事。
没多时,季长留也回来了,季长留回来之后,季白眉只喘了几口气,把屋子里的众人挨个看了一遍又一遍,话已经说不出,最后的眼神,仍能看出不舍,然后力气用尽,便静静地闭了眼,停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