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时候,季长安在第三庄门口跪了三天,季白眉不让她进门。
一路上倒也走得平稳,主要是沈西楼叫人暗中跟着,有什么麻烦事都帮她直接料理了,一直跟到季长安家门口才把人撤回来,拆散她的姻缘是一回事,要真的让她死在路上,那就没法跟秦书生交代了。
第一日白天季长安跪了一整日,还撑得住,到了那天夜里支持不住了,晕厥过去,凌晨的时候季长留偷着出来送了吃食和水,但暂且不敢把她接进去,季白眉在庄子里了雷霆之怒,骂季长安丢人现眼,此事虽然季长留也痛惜,但是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如今她知错悔改,他也愿尽弃前嫌,只不过要先劝得他老父回心转意。
季长留和妹妹说,“辛苦你再等一等,我进去求父亲,他一松口,我马上来接你进去,千万挺住,不能倒下啊,我晚上再来给你送吃的。”
季长安面无血色,嘴唇干裂,虚弱地点头。她看见秦书生最后一眼,是那个趴在红袖楼香榻上一个赤裸的后背,那景象时时刻刻撕裂着她的肺腑,让她几度要晕厥时,猛然疼醒过来。她苦笑着问自己,如此折腾一遭,究竟是为何?可笑自己还曾日夜梦想与他天长地久,哪想到他的情,短得好像夏日里突然来的一场倾盆大雨,来得猛烈,去得突然,除了留给人一身湿淋淋的水,就好像没有来过。
季长安要不时捂着胸口才能让自己不要疼死。
第二日季白眉到门口看了她一眼,胡子翘着,一句话没说,又背着手回去了。
第三天午时前后,果然来了一场大雨,已经是要入秋的雨了,有些寒凉,甚至还带着点冰雹,那大雨下到一半,季长安就倒在了泥水地里,老管家出去叫她,怎么叫也不醒,季长留跑出来背起季长安就往回跑,季白眉不让他进,季长留对着老爹大喊,“要是她死了,我也跟着她去!你老季家往后可就没人了!”
好歹是把季长安抢救回来了。
也奇怪,这一次季小姐也只是晕厥,醒了之后,洗漱干净,既没烧,也没咳嗽,除了身体有点虚弱,没什么别的症状,只是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极深的湖底,像一块再也打捞不上来的美玉。
季小姐沉静极了,脸上仿佛没有了一丝光彩,只是应付活着,每日里吃一两口东西,睡一两个时辰,不写诗也不作画,不绣花也不种花,偶尔拿起一本书,坐在椅子里看半天,却翻开哪一页到最后合上的就是哪一页,只是那书叶中间夹进去许多泪水。
家里的生意越忙碌,季长留也没多少时间来看她,只有嫂子来了几次,嫂子如今有了身孕,在家里的时候多,但是嫂子不懂她,只能给她做些好吃的,陪她说说话,虽然极力掩盖,季长安仍然能从嫂子的言行里读到她是季家的家丑这件事。
而季白眉差不多是过了一个月之后,才第一次来看她,来的时候季长安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书页上一大片水渍,整个人瘦得脱相,嘴唇上没有一丝红,而且她睡得很不安稳,时时惊跳,季白眉虽然生气,但是也心疼,毕竟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竟然被那姓秦的这样糟蹋,季白眉恨不得将秦书生剁成肉泥。
季长安在季白眉的怒吼中醒来,季白眉对着满院子的下人大雷霆,挨个骂了一遍,说她们没照顾好小姐,各个都拉出去打了板子,下次要再让他现一次,直接打死。
季长安颤抖着声在季白眉身后叫了声,“爹——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
季白眉转过头,憋得眼圈通红,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仔细想这事情就好像做生意亏了本,再怎么生气痛恨,也没法在已经结束了的交易上赚回来,只能将来再赚,为今之计,要先保住手里剩下的本钱。
“长安那,爹知道,再怎么责怪你也没用,我只希望你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往后再不要受这些江湖骗子的蒙蔽,自己个的身体自己要知道爱惜,人要是没了,就万事皆空了。”
季长安鼻子里的酸涩越浓重,眼泪像泼墨山水般一层层晕染出来,“爹,女儿如今知道错了,爹爹的教诲,女儿记下了,一定好好爱惜自己,只是连累了整个季家被旁人笑话,女儿心里……难过,不知怎么办才好……”
“要是你真的回心转意了,爹不怕承担些耻笑,江湖上新鲜事很多,过上个几年,他们就忘了,你……要振作起来。”
季长安点着头,泪湿衣衫,季白眉走过来,将她搂在自己的肩头,深深地叹息。
那往后下人们更加尽心尽力,季小姐也不愿让她们为难,每日里吃很多东西,肠胃里好像对吃食突然没有了感觉,不吃不觉得饿,吃了许多也不觉得饱,不过个把月,身上脸上的肉又长回来了,看上去好似跟从前差不多了。
但是季小姐自己仿佛没有什么知觉,每日里还是用下许多吃食,身材便开始渐渐福,做衣裳的婆子已经连着把季小姐的尺寸改大了两次,这眼瞅着又要不够用了,下人们都担心,却也不敢来提醒她。
虽然季白眉尽力保护着第三庄,争取不要受外边的影响,但那些流言蜚语还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季白眉恨恨地骂,要是再见到姓秦的一面,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季小姐第一次听到那些难听话的时候,惊慌失措,哑口无言,下人们正防备着小姐会不会突然爆或者痛哭,提心吊胆了好一阵,但是季长安并没有这些反应,只是默默转身回了屋,叫人再给她拿两碟桂花酥。
许是听了那些流言的缘故,季小姐在分开两个月之后,第一次夜里做梦梦见了秦书生,梦里他好像还是那风流模样,拉着她的手,对她说着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话,还一直笑意盈盈看着她,一晚上赖在她梦里不肯走,突然醒来看见天光大亮的时候,季小姐感觉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人挖空了,攥紧的拳头里握着一场虚无。
第二天又梦见了他,跟前一天不一样,这一天的秦书生一副落魄模样,跪在她脚边扇自己的耳光,骂他自己禽兽不如,求她原谅,痛哭流涕,万分悔过,赌咒愿,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季小姐肯再回到他身边,这一天醒来的时候,季小姐现自己的枕头几乎湿透了,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想,要是他真的再来这样求她,要不要原谅他一次?
第三天夜里,季小姐失眠了,无论如何睡不着,她便责怪秦书生不肯在梦里召唤她,好容易熬了一夜,早上起来眼圈都是黑的,婆子赶紧把家里的郎中请过来。
季小姐说夜里睡不着,时常有惊梦,郎中开了药,季小姐不停地让下人熬药给她喝,以至于一天之中大半的时间都处在昏睡的状态,由于常睡着,就更频繁地在梦里见到秦书生,无论他风情万种,还是落魄邋遢,甚至还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抛弃她,但是总归,还能见到他。
于是季小姐每日除了大半天的昏睡,剩下小半天的时间几乎都在进食,整个人迅胖了三圈,腰圆了,腿粗了,脸鼓了,下巴上缀着两层肉,皮肤也粗糙没有了光泽,眼神飘忽,甚至开始披头散。
外人不知道季小姐变成了这样,当然也是有人上门提亲的,人人都觉得曾经高不可攀的季小姐,如今已经是枯枝烂叶,季白眉不得不打折出售。
季白眉也曾想过,找个踏实可靠的人家就把闺女嫁出去,如今他已经不指望再用他闺女来钓个金龟婿,不指望婆家富贵,更别提有功名,也不嫌弃跟他一样做生意的人家,甚至殷实的农户他也能接受。
来的人还是一个个突破了他的底线,倒是有几个富的,不过家里都有了几房姨太太,有比他年纪还大的老鳏夫,甚至穷困潦倒臭名昭着的江湖恶霸,其中倒是有一个家境尚可,从未婚配,年纪也合适的,季白眉甚至要答应了,后来才在媒婆嘴里拐弯抹角地说出来,那男子从前因为意外事故,断了双臂,直等着季小姐上门去伺候他一辈子;于是全都被季白眉和季长留给打了出去。
爷俩在深夜里感叹,季家就算有这么一笔不那么清明的账,好歹也还是扬州城富,好歹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头脸的,轮得到你们这么欺负?
季长留说,“爹,算了,找个踏实青年,招个上门女婿吧,专找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只要人可靠,不要他一分银钱,就招进来我们养他,至少能放在眼皮底下,免得将来妹妹嫁过去挨欺负。”
季白眉也动了这个心思,出去跑生意的时候也四处留心打探,说也奇怪,好像大家可怜她,家里出了这事之后,生意反而更加蒸蒸日上,一日比一日强,他也看过几个没什么背景根基的青年,初始印象还成,越看越不像样,一个比一个心机多,都恨不得抱住他这棵冤大树使劲地啃个够。
季白眉心灰意冷,直到有一次从外边回来,去看看宝贝女儿,突然现季长安好像被吹了气一样鼓着,不停地吃东西,衣裳上还沾着食物残渣,还哪有过去半分的样子?季白眉吓得跌坐在地,季长安跪在地上给他道歉,手里还拿着半块糕,呜呜大哭起来,已没有了从前楚楚可怜的模样,竟有点像街边的泼妇,哭着哭着,竟然抬起手来咬了两口那糕,吞下去,接着哭。
季白眉硬是从她手里把那糕抠出来,痛心疾,“长安那!你看看爹爹!你别吓唬爹,你这是怎么了?啊?好孩子——”父女俩抱在一起抱头痛哭,季长留也闻声赶来,着实也被这景象下了一跳,哭着哭着,季长安突然没声音了,季白眉把她掰过来一看,季长安竟然睡着了。
用了三个力大的婆子,才把季长安抬回了她的榻上,季白眉喊了郎中过来,查了许久,竟然查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说,小姐心中郁结。
入冬的时候,季长安不止有嗜吃嗜睡的毛病,还时常狂躁,不知道谁哪句话惹到她,她会突然暴起,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东西都砸的差不多了,就自己缩在角落里开始哭,谁也不让靠近,有人靠近她就非常恐惧地大喊,好像那人要杀她,尤其见不得郎中,季白眉请了许多大夫来看,但是季长安连看都不让看,见了拎药箱的就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