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瓶嗓音好听,声调婉转,即使愤怒,也不会激旁人的火气,且人家这番话有理有据,但是华成峰此刻就像一只疯狗一样,什么道理也听不下去,只顾着自己撒气,“管你有千般借口,终究是季小姐一人担下了这骂名,你大哥转头就可以去勾搭别的姑娘,天生他这么一个,祸害无数人家!你若洁身自好,谁还能在外边无故编排!”
秦书生只气得捂着胸口,猫着腰,气也喘不上来,“这话都是谁说的?你让他来当着面说我!我不怕他!来——”
咣当一声,屋门被踹开,几人看过来,灵岳站在门口,一脸的不阴不阳,“华成峰!什么疯?秦大哥自己的事情,用你多管?你管好自己!”
华成峰还要再吵,“灵岳!我那句说得……不对……”前半句还高亢有力,最后俩字已经没了力气,因为他看见欧阳青鸟出现在了灵岳身后。
灵岳又说,“如瓶,他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和秦大哥一起进来,商量个事。”
几人强压着怒气进了屋,纷纷落座,有欧阳青鸟在,华成峰就消停了,虽然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忿,但也没再吭声,施即休就昏睡在他们里间的榻上,不知今夕是何夕。
灵岳说,“我已经跟欧阳掌门仔细聊过了,即休……没什么办法了,秦大哥,我们没有别的去处,也不能始终借住在这里,要是死在这,总归让人家觉得晦气,咱们能不能带着他回蝴蝶谷,我再照顾他一些时日,若是哪一天他走了,就在蝴蝶谷葬了,当他一直陪着我们了。”
秦书生适才的怒气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完全翻过了那一页,听了灵岳这话,突然就掩面痛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兄弟——我不能让他死在外边,咱们回蝴蝶谷,也算叶落归根……”
如瓶也先是目瞪口呆,而后也稍稍侧过身悄悄抹泪,连华成峰那个呲毛的猎狗都傻呆了,“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欧阳青鸟白了他一眼,又对灵岳说,“我给你带一些药丸,路上如有危急情况,吃上一颗,可以保命。”
灵岳站起来朝众人施礼,“诸位的大恩大德,灵岳这里都记下了,等即休走了之后,我再慢慢回报。”
秦书生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哪个要你回报?要报答也是我来报答你,我这傻兄弟算有福气,可恨我当初还觉得妹子你是个薄情寡义的,没想到是你陪他到了最后……”
商量妥当,明日便要动身,灵岳去和陈慈悲辞行,和陈慈悲讲了欧阳掌门的话,说即休好不了了,他们要回蝴蝶谷。
陈慈悲听明了来意,大惊失色,“灵儿!怎么说没有去处呢?这烟霞城就是你的家呀!”
灵岳跪在地上,“请教主就听我说完这几句吧!”
“有什么话起来说!寒冬腊月的,地上凉!”
硬是把灵岳拉起来,塞进椅子里,灵岳有些不敢抬头看陈慈悲,声音低低的,“已经打扰了好些时日,不敢再住下去了,往日里我对教主言行不逊,还望您海涵,您和二师父救了我们好几次,这大恩德,已经报还不起了——”
陈慈悲还是等不了她说完,急头白脸,“灵儿啊!你跟我还要算什么恩德!我们做的这些,原本就是欠你的!再不济,就当是我当年欠你母亲的,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来!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没人能治这个病!就算是霍梧桐,我也给你找来——”
灵岳流下两行泪,挂在下巴上,一双眼直直地看着陈慈悲,“教主非要逼我说!我就说给你听,教主为什么对我好,我知道,教主对我越好,越地显得我不仁不义!教主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时刻想着,做这些事有朝一日能感动我,让我开口喊你一声……爹,但是教主不说,我就也能揣着小心思装糊涂,一边摆出一副谁都不愿将就的高冷姿态,一边占尽了教主给的各种好处,真是十足龌龊,日子久了,自己都对自己心生厌烦,再住下去,早晚两个结局,要么我顶不住内心自轻自贱的折磨,违心地开口说一句教主想听的话,卖一份虚假的父女情深给教主,要么教主看破了我贪得无厌的嘴脸,心里破灭了那膝下承欢的美梦,恨自己深情错付,两厢生怨,教主想要哪个结果?”灵岳的泪越汹涌,“倒不如就此打住,我承教主的恩情,教主心里留下的,也是我此刻还算得体的样子,不好吗?”
陈慈悲沉默了,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让她这样剖白自己,她心里也觉得难堪吧,但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自己就算再怎么拐弯抹角的对她好,她心里不愿意,也换不来她一句心甘情愿叫声爹,到最后便是两厢痛恨,雪上加霜,陈慈悲还想再辩驳些什么,却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灵岳说出了那难堪的话,同时也把陈慈悲逼到了死胡同,他只能点头,眼白里好像突然就爬上了一层红血丝,连那日的箭伤都牵扯着疼,心口更像被猛兽突然啃去了一大块,咬着牙根,“灵儿,要是我做得过了,有所冒犯,你多见谅啊,既如此,你们就去吧,只是往后,我若是路过蝴蝶谷,灵儿若记着今日的恩情,万望容我去探望探望,说几句话,或要是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千万送封信到烟霞给我,好吗?”
灵岳点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起身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我给您磕个头,您就受我这一拜吧。”
陈慈悲酸涩地点点头,“诶,好。”
灵岳弯腰伏地,额面沾灰,她起身之前,陈慈悲用袖口轻轻揩了一下眼角,那就是他想认闺女这件事,就此该断了念想。
灵岳起身,转头要出去,一阵黑旋风呼地刮了进来,墨良辰几乎把灵岳掀翻,火急火燎,手里举着一张草纸,“走什么走!不能走!落山夫人回信了!”
陈慈悲几乎要一只脚跳起来,“她回信了?快给我看看!”
墨良辰把信一把塞到陈慈悲手里,陈慈悲读着读着手都抖了起来,脸上惊现狂喜神色,灵岳被俩人这一惊一乍弄得迷糊,“二师父!陈教主,什么信?怎么了?”
墨良辰说,“灵儿!有救了!落山夫人是阿慈多年前的一位好友,这位夫人是位传神的铸铁高手,阿慈腿坏了的时候,她就曾提出,可以为阿慈装一条铁腿,管保跟他原来的腿一模一样!但阿慈那时候拒绝了她,他非要让腿就那样坏着,那时候是赌气,要拿那条坏腿去给季白眉看,要永远记住他的伤害——”
陈慈悲看完了手里的信,接了一句,“谁赌气?不是赌气!”
墨良辰看他一眼,“好好好,不是赌气!你们刚回来的时候,阿慈就给落山夫人写了信,当年有过一点小误会,不知道落山夫人还会不会搭理我们,落山夫人住在炽离岛上,信件都是靠渔民捎过去的,也不知道那些大老粗能不能把信送到,甚至不知道落山夫人是否还在那,毕竟是快二十年了呀,没提前和你们说,怕闪着你,哪想到!老徐刚刚在门口拦住我,把回信塞给了我!”
灵岳心念一动,赶紧问,“落山夫人怎么说?”
墨良辰把信从陈慈悲手里夺过来,又塞给了灵岳,灵岳看着看着,伸手捂住了嘴,信上白纸黑字,信誓旦旦,说能给施即休装一条‘完美如初’的假肢。
墨良辰脸上闪着光,两个颧骨红得亮,“灵儿!怎么样!”
陈慈悲拍了拍大腿,“天无绝人之路!”
那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感人肺腑,不是白抒了吗。
陈慈悲看着灵岳,“灵儿啊,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但有一线生机,即休的腿还是要挽救一下的,我和阿良,明日就带着即休去炽离岛,求见落山夫人!”
灵岳憋了半天,陈慈悲心想,她不会连施即休的腿都不救了吧,好在没有,灵岳说,“……我能跟你们一起去么?”
陈慈悲觉得有点为难,“灵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定不会让即休出事,倒也不是不愿带你去,去炽离岛要在海上飘荡少说十几天,我们三个大男人,你一个姑娘委实有些——”
墨良辰拉住灵岳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就是就是,太不方便,赶紧回去给即休准备准备,衣物一定要保暖,海上冷……”
直把灵岳拉了很远,墨良辰才停下来,嘘了一口气,“灵儿,阿慈他不愿意带你去,这里边是有缘故的,当年他之所以没装上义腿呀,是因为落山夫人有个条件,他不答应,落山夫人是个高大健硕的打铁的女人,不知怎么就看上阿慈了,你母亲跟我们失去联系以后,阿慈身边一直没有人,落山夫人就提出说,装腿可以,但是要阿慈娶她,那阿慈哪能同意,所以就不要了那腿,落山夫人几番请求,甚至威胁,都没用,最后她还是屈服了,给阿慈打了那只乌金蛇头拐,陪着他度过了这许多年,他用得不知道有多趁手!这次去,免不了又要去苦苦请求落山夫人,他当然不想让你去看着他低三下四地求人,你踏踏实实在这等着,我两个一起去,你还担心什么!”
灵岳瞪大了眼,“那……那落山夫人要是再重提当年的条件,可怎么办?”
“没事!那就让阿慈以身相许呗!他在给落山夫人写信的时候就做好准备了,别担心,糟老头子一个,没什么可惜的!”墨良辰嘿嘿笑。
灵岳扭身要回去在跟陈教主说说,却被墨良辰按住,“不许去!赶紧回去收拾!你不让他去,他更难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好好练功,不许荒废,将来我们没法陪你们的时候,得能保护自己啊。”
灵岳瘪着嘴,下嘴唇压在上嘴唇上,眼角垂着薄薄的水汽,让自己别哭出声来。
第二天早上,众人聚集在行船码头,成峰把施即休背到了船上,陈慈悲和墨良辰也登上了船,口袋里揣着青鸟给的药丸,那船缓缓离岸,没一会,就隐没在的海面的浓雾之中。
几人相对无言地在码头站了许久,才各自回头,该回蝴蝶谷的回蝴蝶谷,该回襄阳的回襄阳,毕竟快过年了,家家都该团聚,但是两伙人可以同行一段路再分开;灵岳住进了小姨的院子,很听墨良辰的话,日日练剑,练内功,走气,和小姨一起吃饭,互相照顾,很快,烟霞城里充满了年味。
章后诗:
去岁尘封一滴酒,今宵醉者无数。情到深处人孤独。好事既求不得,又留不住。
且信人间多好景,光阴尚可虚度。施郎他日化白骨。情有错付,爱无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