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突然像沐了天恩一般,挺直了跪在地上的身体,双手合十,头上有个金蟾,他不敢动,只得翻着眼睛往上看,双眼放着光,十分虔诚,好像看到了真神。
贺雀的声音低低的,极具迷惑力,轻轻地说,“仙国上主知晓你勤恳劳智,殚精竭虑,经年不辍,你的供奉上主都收到了,你为上主大业做出的不可磨灭之功,上主将来会赐你更多荣华,留仙台上摆你的名,你子孙后代都将受上主荫蔽,享誉万年不绝,只是你需得谨记,万事有时丰盈,有时亏缺,一时长短,不必多虑,但住本心,持之以韧,终能达成。”
说完后,贺雀将手抬起来,金蟾收回,那三师兄伏地而拜,声音十分激动,“信徒多谢上主旨意,多谢师父教诲。”
贺雀脸上没有表情,轻微转了个身,又做了同样的动作,将金蟾和右手放在何令君的头顶,何令君倒不像三师兄那么激动,只是眼神充满了企盼,贺雀对他说,“众多人里,你最特别,你对这世上的一切都看得透,为何看不透自己?为师只叮嘱你一句,你能做到如今这些,与上主而言已经足够,上主并未要求更多,你也不必再强求自己,不必一定要登上万人之巅,须知,你是容寿的刀,与他是你的刀,有何区别?何必给自己强寻烦恼。只要他人用你,必然受制于你,你把握好就够了。”
贺雀的语调里有轻微的遗憾,何令君听了这番话,好似五雷轰顶,眼睛都直了,静默了许久,才躬身行礼,“多谢师尊。”抬起头来,脸上竟有两行泪痕。
接着贺雀又转向那五师兄,“羽未丰勿强抬头,游浅滩且尾暂收,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虬。时机未到,不必强求,且韬光养晦,练兵习武,定有机缘,让你一飞冲天,此刻即便只是蛰伏,也是你的功劳,上主尽知晓。”那五师兄也赶紧叩头。
接着贺雀同样的动作,对每个人都做了一遍,对每个人都说几句话,每个人都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样子,施即休从来没见过贺雀说话这样言之凿凿,妖妖道道,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师父,而是什么神佛附体了。
此刻所有人都已经开示完了,贺雀又对着众人一起说,“慢石老朽,顽固不化,论才智、谋略、机巧、运势都不如诸位,只因徒有些年岁,忝代仙国上主将各位集结在一起,诸位都是这大宋朝各行各业里顶尖的人物,随便拿出一个来,都能顶的上半壁江山之能,也只有诸位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主的机缘,老朽拼着最后一口气,一定带领诸位,到那羽御仙班的上摇之国,往后远别众生,赋享永亨。”
慢石老朽这谦虚的话一出,众弟子哪敢领受,赶紧都夸赞恩师,施即休心想,比我老丈人还能吹,哪有上摇仙国?这世上除了他们所在这个悠悠凡尘,还有别的地方吗?但他们这神神叨叨的架势,真的渗人得很,在场众人却丝毫未觉任何不妥,只是笃信无疑,像是陷入了集体癫狂,连何令君这样的理智冷静寡淡薄情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这是什么道理?施即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想得出神,忽听一声音叫道,“偌儿也来了,过来吧!”
施即休一愣,竟然被现了,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没走几步,他就觉得不对,四角的篝火堆里出暗暗的香味,吸了一口,施即休就觉得脑袋麻木,他突然想起在烟霞白玉棺的时候,老丈人学师父,只是学了皮毛点点,就能把他们弄得神魂颠倒,不辨是非,喜怒癫狂,如今在本尊面前,他恐怕自己等会要脱光了给众人看,手缩在袖子里,赶紧封了自己的神封穴和期门穴。
施即休戚戚挨挨走到贺雀面前,控制不住一样,就往地上跪了下去,两眼开始直,“师父!”这一声叫的也无比虔诚,他本不想这样,但仿佛自己的声音此刻自己也控制不了。
贺雀笑着看他,同样把右手放在他头顶,他对旁人可是没笑过,“偌儿,既然来了,也是你与上主有缘分,今日就此加入我教,与师哥师姐们一起,修习心法,共赴仙国,入了仙教,你心中所有的疑惑我都可以给你解答,你的伤也能治得好,还有,这龙蛇令牌,”贺雀抬起了右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个跟别的都不一样的龙蛇令牌,尺寸小两圈,纯金制作,比旁人的精细许多,递到施即休面前。
施即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块梦寐以求不死不休的令牌,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旋风似的恐惧,他心里说,师父,我不想要了,我也不想知道那些秘密了,太深,我不配,我只想走,放了我吧。但是开口却说出了一句不是自己想的话,“师父,终于到我了吗?”
他看着师父的表情有微末的变化,转而又笑道,“不是到你还是到谁?师父的不是,师父来接你晚了。”
施即休木木地说,“哦,六师姐呢?我不是排名最后的么?”施即休仿佛被困在一场梦中,梦呓一般。
“你六师姐赵宛平,福康公主,文采无双,惊艳绝伦,已经为大业献身,就在几天前,先走一步了。”贺雀眼里闪过一丝伤痛,见施即休没伸手接,稍有不耐烦,“怎么了?偌儿,拿着吧!”
施即休使劲眨了眨眼,嘶哑地叫了一声,“师父——”轰隆一声,倒地晕厥。
石洞里顿时慌乱了起来,贺雀更是有些惊骇,三师兄和霍梧桐扶起施即休,何令君扶住贺雀,附在贺耳边说,“师父慎重,师弟他昨日去过宣静王府,跟前去吊唁的任光景说了几句话,还打了一架,晚上他又见了熊和礼将军,俩人关着门喝了半宿的酒,他恐怕已经……”
贺雀强稳心神,叹一口气,“哎……我看出来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他已经不想要这令牌了,对我们有戒心了……”
卜言行凑上来,“师父,那,他会误事么?”
“他……”贺雀的手有些抖,“要是他还想要知道那些事,就没问题,但是现在,他怕是已经有了旁的心思……”
何令君说,“若是那样,师父该早做打算啊……”
贺雀眼神一凛,“让我……再想想吧……先抬回去。”
几个壮的拎着施即休的手脚,把他抬回何令君的后宅。
施即休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睁了眼,在榻上迷茫。原来师父干的是这个事,福康公主是他的师姐,应该是早早地就入了贺雀的邪教,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死?那年来胥蒙山看病,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宠臣引荐,互不相识,恐怕是早都定好的路数,这邪教最终要去干什么?要飞升?那就是要所有信众都死?
这上摇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教出来三个徒弟,两个搞邪教的,秋圣山人怕也有点邪性,施即休思绪乱飞,突然又觉得有点想远了,先想想眼下,他已经撞破了这伙人的真面目,他们大概也知道他知道了这些事,而他们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在极力保护这个组织的私密性,既然施即休都听到了,眼下唯一的路,就是加入他们,所以贺雀急切地想让他加入,变得和那些人一样,没有了自己的脑子,如若不然……他不知道师父是否真的会狠下心。
施即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快到脑壳都已经有点疼了,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霍梧桐在门口叫,“师弟,我进来啦。”
霍梧桐推门进屋,手里端着个盘子,朝着施即休一笑,跟第一次见他一样和蔼,“来,背上的烧伤药得换了,还有,你突癔症,晕厥过去了,我也给你煎了药,调养一下。”
施即休听话地递上后背,嘴里若无其事地问,“师姐,师父呢?师父不是正要给我龙蛇令牌?怎么又不给了?”
从施即休开始叫师哥师姐起,他就在说谎话了。
霍梧桐给施即休抹着药,嘴上一笑,“怎么不给了?这不是你突然晕倒了,耽搁了,师父就在后院,等会你上完药,就去找他。”
施即休觉得后背的冰凉感与前一次有些许的不同,好像夹杂了一点刺痛,但是他忍着没吭声,“我这就去,免得他一会儿又反悔了。”
霍梧桐给他包扎上,“别急在这一刻了,师父他又跑不了。”
施即休仿佛自言自语,“说的也是,那等我回来再去吧,我今日得去一趟容太师府。”
霍梧桐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你去容太师府做什么?”
“嘿嘿,师姐,你不知道,师弟这几年,背着师父,给自己找了个媳妇,那容太师……就是我的岳丈。”说到这里的时候,霍梧桐手上细微地颤抖了一下,这事估计她是真的没想到,施即休不动声色地察觉着,“岳丈大人很关心师父的状况,我本答应三天前就过去给他老人家通报一下,一直耽误着,万不能让岳丈大人再等了。”
霍梧桐包扎完了,施即休转过脸,穿好衣裳,拔腿就要走,霍梧桐一把拉住他,“这碗药喝了再走吧,你身体还虚弱着。”
霍梧桐神色如常,施即休接过药,“多谢师姐!”灿烂一笑。
“要不吃过早饭再走吧?”霍梧桐好像犹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