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安嗓音沉静,“不打紧,不急在这一时,沈公子费心了。”季长安对着沈公子礼仪周全,客客气气。
沈翎金又说,“是一对父子,虽然有些落魄,但是看着也是体面人家的,昨夜里在这田间地头埋了个丫头,早上却被村户给挖出来了,说这是家里的田,凭什么给他埋死人,但是落土为安,那老爷不肯换地方,出银子给那村户买这块田,那村户也是执拗,老爷给十两,不少了,但村户就是不愿意。”
季长安听得出神,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觉得不可能,哪就那么巧了,但是没一会,季小姐就听见了季长留愤怒的喊声,季小姐身躯一震,从马车上跌落一般下来,就往那人群中心跑,沈翎金赶紧在身后跟着。
果然就是季白眉和季长留,要把小玖埋在这。
季长安按捺着要破胸而出的一颗心,“爹爹,大哥,把小玖带走吧,别留在这。”
那声音不大,季白眉和季长留猛回头,那村户再怎么破口大骂也听不进耳里了,季白眉声线颤抖犹疑,叫了一声,“是长安?”
季长留也叫了声,“妹妹!”
季长安说,“爹,大哥,这这么多人,先把小玖带走吧,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季白眉突然间老泪纵横,忙不迭地点着头,“诶,好,好,长留,走。”
一行人再往前走,有一座极小的寺庙,叫矮山寺,只有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和尚,金公子去借个地方,老和尚欣然应允。
进了庙里的一间侧屋,朴素得几乎什么都没有,季长安摘了斗笠,跪地给爹磕头,“不孝女长安,给爹爹磕头,向爹爹请罪。”
季白眉弯腰拉她,声音里像生了铁锈,“我儿快起来,让爹爹看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季小姐这才抬起了头,季白眉一看见他宝贝女儿那又青又肿的脸,悲色布满了一张老脸,腮帮子抖动着,“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告诉我!我去宰了他!”
季长安脸上仍然坚毅,“爹爹不要心疼,只是一些意外,女儿以后会多加小心。”
“秦书生是怎么照看你的?竟让你受这样的苦!”季白眉又悲又怒,两手紧握季长安的双肩,那正是伤处,季长安痛得叫了一声,顿时脸色就白了,季白眉赶紧松手。
季长安低着头,“不怪他,是我自己粗心,爹爹别生气了。”季长安伸手拉着季白眉的衣袖,轻轻摇晃,温声细语地说。
“好孩子!爹爹哪是生气?”季白眉也抬起手,悬停在季长安眼睑上方,那青紫的眼眶,他不敢碰,“爹是心疼啊!爹这么多年捧在掌心的好孩子,到底是着了他姓秦的什么歪门邪道?看看这一身的伤,爹这心像被千刀万剐一样难受啊——”
父女三人相对哭了许久,季白眉对金公子千恩万谢,并跟那老和尚商量,把小玖的尸身就埋在那寺庙后院,天热了,小玖的尸身开始腐烂了,带不回第三庄了,留在这,日日能听佛号,也是她一世忠仆的因缘了。
一切安排妥当,金公子就辞了行,季白眉想赠金答谢,金公子客气地推辞了。
季白眉带着兄妹二人要回第三庄,但是季长安却不肯跟他走,季长安说,“爹爹,女儿此生选了神秀,便再也没有变心的道理,别说是经历今天这番苦难,便是再苦十倍,女儿也该从一而终,不该轻易变节。”
季白眉满脸惊愕,心里叫着坏了,“你!你可是已经失身于他了……”这话本问不出口,但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好在季长安摇了摇头,“神秀与我谨守礼法,爹爹一日不点头,我们便不会越雷池一步。”
季白眉一甩袖子,眼睛瞪得通红,“你一个姑娘家!你还……要脸不要?我告诉你吧,姓秦的死了!你快跟我回家。”
季白眉在讲起自己为什么会来的时候,略过了这一段,但是此刻,却又不得不说了,“他给我写了信,明明白白地说,他死之后,让我拿钱去赎你,若是对方同意交人,那就说明他已经死透了!”
季长安两眼惊得跳了起来,“他……他死了?”
季白眉声音又软下来,一副哀求模样,“长安那,你要闹,要疯,爹拦不住,这闹也闹过了,疯也疯过了,快跟爹爹回家吧,古往今来,哪个女人到最后不都是去相夫教子?你没试过,不知道寻常人家的生活,虽然平淡,但那才是真实啊,那些江湖骗子许你的,都是假的!有过这么一段,你藏在心里,也就算了吧!难道还真能跟他混一辈子?他死了,也好,我就当他放你一条生路,我心里仍然感激他,孩子啊,你也该醒来了!”
季长安两眼悬着泪珠子,摇着头往后退,“我不信,爹,他不会死,这江湖上血雨腥风这么多年,他都过来了,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我要去蝴蝶谷,我要去看看,他若真的死了,我也要看见他的尸才算!”季长安说着就要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我今天就不许你去!”季白眉拉住她,不放手,季长留也过来劝,季长安争不过,扭过身来,跪在地上,朝着季白眉拼命磕头,没两下,额头就见了血,“女儿求您了!爹爹!让我去吧——”哭得撕心裂肺,怎料这几日季小姐实在是受了太多的打击,此刻已然坚持不住,轰的一声倒在地,晕厥过去。
季白眉赶紧叫季长留背上季长安,买了一辆大马车,打马往南而去。
季长安迷蒙中被灌了一嘴的苦药汤子,直接呛得醒了过来,见马车飞驰,一个骨碌坐起身,拉开帘子就要跳车,被老爹一把抱住,“孩子!你就不可怜可怜我?爹爹半截入土了!你就这样折磨我?”
季长安回头看了一眼季白眉,脸上又现了那种苍白脆弱的美感,她挤出一丝寡淡笑容,“爹爹,容女儿来世再报!”
说着又要跳,这要是跳出去了,那多半就没命了,季白眉赶紧又抓紧她,喊了一声,“好!好!长安那!你别跳!爹同意了!”
半百季白眉,向命运屈服了。
季长安回头看了眼爹,“爹?您是说……”
季长安松了力气,季白眉趁机把她按回车里,无限凄苦地点头,“你给他写信,只要他还活着,让他来第三庄,我就同意你们的事!但是你此刻要跟爹回去,把你这一身的伤仔细养好吧!你别让爹看着疼!”
季白眉曾经想过,她要是非得这么飞蛾扑火,就当没有她这个闺女,死了算了,但是经历了这俩月的日思夜想,他渐渐动摇了,尤其是看到季长安这副凄惨模样在他面前,他就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只求季长安能活着。
此刻,季白眉还赌另一件事,秦书生说他自己死了,他信。
但是没想到,回到第三庄半个月,秦书生真的依约来了。
秦书生走进季白眉厅堂的时候,后院里季小姐已经收到消息了,季小姐喜极而泣,这半个月,季小姐度日如年,身上的伤渐渐都好了,但是还是吃不下,睡不着,日日在佛像前祈祷,如今佛祖真的显了灵。
秦书生跪在季白眉厅屋正中,对着十分吃惊的季白眉叩头,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
一时间称呼都没法叫出口,像从前一样叫大哥?好像也有点不妥。
还没等他思索定,那季白眉冷冷地开口了,“你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