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了晨雾,山谷里雾霭沉沉,水曲舵大门敞开,门口今日无守卫,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都是什么,华成峰骑在马上,在门口往里边看,只觉着一股妖气扑面而来,赵寻常这心思有点昭然若揭了。
华成峰勒着缰绳,老马嘶鸣,里面跑出来一队人,为的白面长,咧着嘴笑,弯腰做出个请的手势,仿佛华成峰是个贵客,“小华盟主,里边请吧!”
华成峰嬉笑一声,一马鞭抽在那人身侧,那人扭身一躲,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华成峰说,“赵寻常这未免太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不进去,你叫赵寻常出来说话!”
那人又露出勾魂无常一般的笑意,“小华盟主也忒拿自己尊贵了,您什么身份,就能叫我们领主出来和你说话?”
华成峰冷哼,“赵寻常不来也行,你叫齐闻善出来说话!”
“怕是也来不了,领主就怕我们请不动您,叫齐小公子来请,他不肯,正在里面吊着打那!您细听听!”那人说得绘声绘色。
华成峰脸上一凛,竖起两耳,一时真的听见二徒弟已气若游丝的呻吟,再细一听,又没了。那敞开的大门像野兽的悠悠大口,进去,生死难料,不进去,齐闻善生死难料。
正为难间,那白无常似的人,举头望望天空,太阳渐渐地出来了,将地上的浓雾变成薄雾,薄雾随着水汽欸乃,渐渐消散。
那人说,“华小盟主不信我,您自己看!”说着伸手一指,华成峰望过去,水曲舵大院中间挺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的不是旗子,正是随风飘荡的齐闻善,灰蓝色衣衫上一片红紫,层层浸透的血。
华成峰心口一抽,大喊一声,“齐闻善!还活着吗?”
顶上吊着的人摇了摇,只听见一声虚弱的,“师父——”
华成峰哪里还顾得上陷阱,两腿一夹,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踩过墙头,墙头的土扑簌簌地掉。
院子里稀稀拉拉的一些人,一眼看上去也没什么好货色,华成峰用着轻功,攀着旗杆子就往上爬,眼看够着齐闻善的脚底了,一支长箭飞过来,华成峰一闪身,躲过箭矢,便失去了继续往上攀的力道,只得旋身飘落在地,刚一着地,四下里那些人开始缓缓地靠近,包围了华成峰。
华成峰心道,赵寻常便这么看不起我?年前在望氏大门口赵寻常派出来的那些人,都是下三滥的货色,昨日在门口迎战的,水平也都实在稀松,他指望这些人来拿下华成峰?华成峰有一种说不出的窝火。
那些围过来的人行动缓慢,华成峰甚至有些懒得动手,眼神里十分无奈。
人从四面八方翻涌而出,最前面的一群手里拿着单角刺,后面的拿着什么兵器不甚清楚,乌泱泱的。
华成峰想,就算他用人海战术,又能成什么气候,无非是浪费时间罢了。直等到最前面的一圈人落到了华成峰战斗范围内,华成峰暴起挥鞭,正当华成峰面前的三五个人齐齐地往后闪去,那闪躲的度华成峰显然没有预料到,原本华成峰以为这一招必定会撂倒一群人,再分而击之,要不了多久,就能获胜。
但是被人家给躲开了,面前的人往后退了,华成峰身后的人,几乎在同时,齐齐地往前进了一步,刚刚那个包围圈,丝毫没有散乱或扩大,反而在急剧地收缩和紧实。
华成峰又甩出一鞭,那人群仿佛顺着华成峰去鞭的方向,立时就有了反应,自动让出那鞭可能会伤及到的范围,就在他们让开的同时,身后就扑上来一群人,险些扑到华成峰身上,华成峰收鞭前看看,后看看,扑上来的那人群的形状,刚好和面前让出来的那个空缺一样。
华成峰一站定,那个包围圈就恢复成近圆形,且在持续缩紧,逼得华成峰不得不甩开鞭子,迎战四周,他想以度来战胜这个人阵。
但是那个包围圈反应十分迅,华成峰快一分,那人阵便也快一分,紧逼不舍,华成峰霹雳旋风一般使出一套鞭法,竟然没有伤到对方分毫。
华成峰眼望着那一团乌漆漆的人群,仿佛看到了一点赵寻常的意思。
华成峰两脚蹬地,拔地而起,那群人立马都扬起了头,眼神随着华成峰的身形转动,华成峰想在那些人头顶垫上一脚,再往旗杆上去,但他刚刚开始下落,脚下的人群立马空出来一个新的圆圈,无处着落,成峰只得又回到地上,人阵形成新的包围圈,跟刚才那个无异。
华成峰了狠,鞭子上灌了力道,盯准了面前的一两个人,直刺过去,那一两个人躲得虽然也快,但还是被华成峰刺中了胸膛,同时华成峰背上传来痛感,华成峰扭头,正是有两个人手举着尖刺,刺尖没入了华成峰的肩胛骨下方一寸处,若是他面对着那俩人,那么受伤的位置大概和他用鞭子伤了的那俩人相同。
华成峰往前趔趄了两步,把后背从那刺尖上拔了出来,伤口并不觉得疼。
那层层叠叠的人海,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蜂群,一只蜂不难打,十只也不难打,甚至不堪一击,但是一个蜂群就难打了,华成峰使出去的每一招,都一丝不差地反噬到自己身上,他像一个脑袋伸进了马蜂窝里的人,被蜂群牢牢控制住。
被吊在高处的齐闻善便看得更加清楚,那数百人仿佛组成了一个放大版的华成峰,有他的手,他的脚,别说他挥鞭子,便是他一举手一抬足,这人阵都模仿着他的动作,他但凡能伤到对方,自己也会受到同样的伤,华成峰若是打,便是打自己,若是不打,便被那人阵渐渐围困。
华成峰不死心,鞭子一扔,运起内功,扎下马步,一股暴虐的真气从双掌间喷出,面前十几个人看不出那内力去的方向,大部分都硬受了那内力,仿佛龙卷风般,被抽得摔倒在地。
然而只一瞬的延迟,华成峰还来不及回头,后背便受了重击,像被个打铁锤子抡在后背上一样,十几个人砸在他背部,不只是硬物钝击,那些人也带着一股暴虐真气,华成峰打出去的真气仿佛没有消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华成峰向前跌倒,鼻孔里流出两行血迹。华成峰又惊又怒,他仿佛变成了那蜂群里的蜂后,人阵按照他的心意一举一动。
那些个普通得像不会功夫一样的人,突然之间变成了铜墙铁壁,众愚成智,集弱成强。
华成峰不明白他们是靠什么能在一瞬间传导他的力道和招式,仿佛那些人生来就长在他身上,同他的血肉一样,若要是绝顶高手被困在这人阵之中,可能一招就会被自己打死。
华成峰艰难地从地上起身,环视着周围这些人,他们不说话,也没有彼此交流,只是紧紧地盯着他,成峰觉得那些人的眼睛里闪烁的不是人眼的光芒,像鬼火。
突然间他觉得头疼了一下,眼前的人开始变得模糊,他按了一下头,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眼前的人阵突然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华远行。
华成峰的脑子像塞满了木头,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事件之间的连接在他脑中是断的,他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上,膝行前进,到了华远行身前,磕了个头,十分委屈地抱住了华远行的腰,脸上的热泪淌在华远行的胸前,心口烫,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是喃喃地叫着:“爹——爹——”
华远行伸手摸着他的头,仿佛无尽爱意,活着的时候都没有给过他的温存,做了鬼反倒来殷勤了,华远行笑着,弯着眼睛,朝华成峰点头,似是赞许。
齐闻善在空中看着华成峰奇怪的举动,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还抱着其中一人哭,那人用尖刺一下一下刺着华成峰的后背,他竟浑然不觉,齐闻善大喊,“师父——师父——你醒醒!”
又朝着人群后面站在高台上的一男一女喊,“金狸姐姐!放我下来!”
高台上的那女人竟是一头金,眉眼狭长高挑,眼仁是近灰色的,面颊瘦削,真真像个狐狸,她朝着齐闻善翻了个白眼,并不答言,又对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一个随从说,“奚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时候差不多了,去请领主和奚先生过来验货吧!”
齐闻善干着急,没有用。
华成峰仿佛被那尖刺扎得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忽一抬头,现自己手里抱着的,哪还是华远行?明明就是蒋玄武!他惊得腾地站了起来,见地上有一把刀,捡起刀来就朝着蒋玄武劈过去,刀砍在了蒋玄武身上,蒋玄武血肉模糊,胸中涌起一股复仇了的狂喜,他仰起头哈哈大笑,却未觉身侧也被旁人砍了几刀,华成峰倒下的时候,心里还怀着复仇的快意。
迷迷糊糊不知躺了多久,有人伸手扒拉他,他这才觉得周身酸麻,勉强挣扎着抬起头,就看见了凤灵岳蹲在他面前,他硬是挤出一个笑,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把将灵岳抱在怀里,或者说扑过去挂在人家身上,凤灵岳好像跟他说了什么,但声音远远的听不清楚,自己兀自嘟囔,“你原谅我了是不是?原谅了,是吧?”
脑袋昏沉,眼前的景象消逝,再一转眼,华成峰又去了别处,满院子的红灯红绸,锣鼓声喧,他穿着红衣,带着红花,正在跟人拜天地呢,那新娘身段袅袅,头上盖着红纱,华成峰偷眼看,真想看看这红盖头底下究竟是不是她,盖帘前后悠荡着,怎么扭头也看不清,一时觉得是,一时又觉得不是,猜得心里痒,就想赶紧拜完了送入洞房,揭开红盖头仔细看看。
拜了许久,终于完事,一对新人被热热闹闹送入洞房,成峰揭盖头的时候,手都抖了,看见那小圆下巴和小嘴红唇的时候,心里还念叨,可不就是她么,还能是谁?忽然间红盖头在他手里滑了下去,那新娘整个人暴露在面前,华成峰惊得后退几步,“怀恩!”
一个清瘦和尚,光着头,嘴上抹着红胭脂,甚是可怖,成峰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握着刀,怎么自己进洞房还拎着刀?有刀正好,成峰挥刀就朝怀恩砍过去,两人战斗在了一起。
华成峰正在癫,赵寻常带许多护卫来了,此时的华成峰两眼冒着兽光,根本不需别人动手,一把长刀使劲往自己身上砍。
赵寻常问身后那人,竟有些谦虚模样,“奚先生,您看这火候差不多了吧?”
那人穿着一身白袍,似有几许仙风道骨,长着一张很长的脸,上下一般宽,额头三道横纹,三道竖纹,鼻子老长,一张大嘴,实在是,不怎么能看。
那人笑眯眯地点头,“行了,行了!此刻他心念已碎,赵领主大可以为所欲为!”
赵寻常举手叫了一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