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卯除夕,壬辰新岁。
歃血盟刚刚在烈烈寒风中,颤颤巍巍地升起一面蒙尘许久的旗帜,还没来得及迎风招展,一转眼新盟主就丢了。
而此时汴京城的丞相府里,一片锣鼓喧嚣,繁华热闹的景象,容寿每年在宫墙里吃完御赐的除夕筵席之后,回到自己府里,要再办一场,四房太太带着他们的子女、媳妇、女婿们全部出席,就连凤灵岳这样的,也能有一席之地。
为了这一餐,管家从刚刚入秋就开始准备,一应用的吃的,全都是最好的。百姓都说容太师府的席面,比宫墙里的还要好,珍扇鲍贝,龙脊凤髓,无奇不有,肥膘的大飞蟹是秋天的时候带着海水从黄水洋里运过来的,专门找了养蟹的师傅养在池子里,专等着伺候这一顿,金灿灿的鱼子跟着商队从日本远道而来,一路冰着,别院的庄子里,大暖阁日日养着新鲜花果,葡萄酒是几年前从番邦请的师傅制好了下深井里藏着的。
高官厚禄,子孙满堂,容寿志得意满,除了每隔五天要去宫里给官家磕头,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如意的?
直到他瞥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凤灵岳,才觉得还是有些不满意的事。
席间觥筹交错,才子们比着写诗作画,歌颂新岁吉祥,感念丞相深恩,将军们大冬夜里打起赤膊,表演摔跤给相府家人们作乐,舞女长袖飘洒,腰肢摇动,青丝飞扬,看得人如痴如醉,仿佛坠入情场,红袖楼请来的姑娘,怕是一年到头都没有今日一天拿的赏钱多,因此唱得更加动人心弦,婷婷袅袅。
凤灵岳坐在离容寿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个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与那热闹喧嚣,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更没本事讨容寿开心,不能歌不能舞不会摔跤,不用去丞相面前说祝酒词。
容寿身边陪着的,左边是正室大娘子,高眉长眼,端庄威严,右边的便是凤小娘,凤小娘说得对,容寿待她与众不同,二房的和三房的也只能坐在下面,但是四房的凤小娘可不是一般人,这些年来也可说是恩宠不衰,谁都没放在眼里过。
要说凤小娘跟这院里的人,也有些格格不入,她看着清高,凡脱俗,总让人感觉够不着,也得不到她的欢心,所以遭人恨,连带着她的孩子灵岳也常遭无端仇视。
没有人过来跟凤灵岳喝酒,哥嫂和姐姐们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凤灵岳只有在众人举杯的时候,便跟着一起举杯,无人举杯的时候,她就自己喝。
将近子时,相府上空升腾起大朵大朵绚烂烟花,凤灵岳抬头看那烟花炸裂开的瞬间,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那白光下的众人,丑态毕露,已经失去了端庄与体面,露出油滑和贪婪的嘴脸,凤灵岳也识时务地醉了,浮仙殿里很暖和,凤灵岳两颊通红,脊柱支撑不住身体,坐在椅子上往下滑,叫丫头去和凤小娘禀告了一声,便先退下去了。
凤灵岳腿软,走不了路,丫头叫软轿抬着,往流亭阁走,走到前院和后院连接的地方,是一片小竹林,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白日里风景甚好,凤灵岳叫轿子停下来,从轿子里伸出头来吹冷风,让丫头去请朱敞过来。
七小姐要找朱大爷,这事已经寻常了,相府里现在谁也不觉得奇怪,大不了再骂得难听些。
众人都能醉,只有朱敞不能醉,他安排人手如往日样四处巡查,自己警醒地站在容寿的身后,凤灵岳的丫头来叫他,他叫手下的替了他的位置,跟着丫头去了小竹林,在停着的轿子旁低声说,“小姐。”
凤灵岳掀帘下轿,朱敞扶了一下她的手,然后迅撤开,轿夫和丫头们站的远远的,背着身。
凤灵岳还哪有一丝醉意,站在朱敞对面,冷风吹着她额前的碎,毛茸茸的,眼神里亮闪闪,盯着朱敞端详许久,“朱大哥,你吃了吗?”
“早些时候吃过了,怕相爷有吩咐,要照应地方多。小姐可吃好了?”
“我这几年没在家吃,比小时候记忆中好吃得多。”
“咱们相府一年比一年好了。”
凤灵岳叹了口气,“哎!是呀,都比从前好了,朱大哥,过了年,你几岁了?”
“我,二十……二十五了,小姐怎么问这个?”
凤灵岳一笑,“二十五,早该是成家的年纪了。”
一道烟火花闪过,朱敞脸一红,“过完年……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钱,我身家性命都是相爷给的,但是我会……会……这一生都只——”
“朱大哥!”灵岳赶紧堵住朱敞那马上要说出口的誓言,“我恐怕,要背弃承诺了。”
朱敞脸色突然一暗,大惊失色,“你……你要走?”
凤灵岳点头,“对不住。”
“你——”朱敞惊异中,思索着用词,“你为何?你就是为了——不想要和我那一桩事吗?”
“不是!朱大哥!”凤灵岳立马反驳,仰头盯着朱敞的脸,看着他渐渐暗下去的双眸,“我试过了,这事曾经是我愿意留下唯一的理由,但是……这地方就像牢笼,我终究会困死在这里,在这里的这个人,根本不是我,你懂吗?朱大哥,没有人能帮得了我,你也帮不了。”
朱敞不懂,一时静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小姐不喜欢这锦衣玉食,不愿意做深闺贵妇?”
凤灵岳眼神扫过朱敞面庞,“我宁愿去外边死,也不想在这活着。”
还好还好,他也还没有用情太深。在那天太师爷说这事之前,他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不本分的心,但有了这事,他也欢喜,接触下来,七小姐并不像传言说的那般刁钻,至少对他,一向坦诚,他觉得将来会好,此时凤灵岳说要走,他也没觉得多难过,只是觉得难堪,但也没太大关系,过些日子就好了。
朱敞从来都是这样,好像命运给他什么,他都不抗争,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我不懂小姐什么意思,你要是打定了主意,也不必和我说抱歉。”朱敞嗡嗡地说,“你放心,有人问起,我就说一概不知——”
“我还要带一个人走。”
“谁——”朱敞刚说出一个字,凤灵岳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朱敞半张着的唇舌间滚进来一个小丸子,凤灵岳另一只手迅捷地拍在朱敞胸膛,朱敞没有反击,往后退了两步,那东西咽下去了,只觉那东西像绵密的糖一般,在肺腑里化开,漫至手足四肢。
“你这是干什么?”朱敞顿觉手足无力,说话声音都抬不起来了,站也站不住,呼通一声倒坐在地上,凤灵岳手里拿着两个小木棒,绕到朱敞身后,两个小木棒分持在两手中,一根极细的线贴在了朱敞颈上,“朱大哥,你别怕,这药效四个时辰就自动退了,不会对你造成伤害,这天玄剑丝的伤我也不会勒得太深,但是也不能太假,你可能要休养一段时日,有了这些,太师就不会怪罪你。”
朱敞觉得喘息费力,哼哧哼哧的,“你要带走秦书生!”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