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智斜着眼瞪他,“你你你……休要问我讨打,你已被少林寺逐逐逐……逐出寺门,我们打不着你!”
“说得好!”成峰暴喝一声,紧接着怀智刚落的话音,“这第一,去年少林寺逐我出门,定的罪名是说我污蔑方丈,而如今,这罪名是否还成立,且须与师叔重新探讨探讨;这第二!方丈大师适才与人动手,用的是何派的功夫?我不知,怀智师叔你亲眼所见你最该清楚,众目睽睽!”
怀智不说话,脸憋得黑,气鼓鼓的样子。
“好!师叔不说,我来说,只是师叔身为戒律院座,如此赏罚不分明,同罪却不同罚,今后如何管束门人?”成峰咄咄逼人。
怀智梗着脖子,两只眼控制不住地往一起对,粗声大气地说,“无论何何何人,只要犯错,一律同罚罚罚罚!”
“哈哈,有师叔这句,我就放心了,敢问怀智师叔,当年说我污蔑方丈,翻遍后山也没有找到的程氏母女,如今已经安安稳稳住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便在那慈音堂中,我刚刚上来的时候去看过了,时隔一年,程风雪!”说到这个名字,华成峰陡然又提高了音调,“程风雪一点儿都没变样,我断然不会认错,不如怀智师叔,或者怀信师叔,将那程氏母女拎过来,大家当面对质如何?方丈大师如今胆也大了,竟将姘头直接放在寺中养起来,你让人家当少林寺是什么?方丈大师忘了?举头三尺,神佛凝视!”华成峰高举一臂,伸指向天,声若钟鸣。
怀智和怀信都不知道怎么接,他们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道破真相远比假装愚昧要难得多,若是没有此番的事情,那姑娘病好了,随着其他百姓流民一起送出去,也许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当做没有这么个人来过,什么事也没生过,可是如今,这真相就被成峰赤裸裸地怼在他们面前,该怎么面对,他们都没想好。
“呵。”怀恩笑了一声,嘴角向上勾着,抬眼望向华成峰,“华成峰。”
怀恩道,“不必叫人过来对质,程风雪是我的女儿,一年前,就是我将他母女藏在后山洞中,是我时常去探望,送医送药,也是我叫他们来寺里,来慈音堂诊病,如何?”怀恩的语调平稳不乱。
四周骤然响起议论声。
华成峰道,“方丈大师这是承认去年冤枉了我?如此看,不该赶我出门,怀智师叔,如今怎样?我可领得你的罚了?等天亮,我便与你去领罚,如何?”这华成峰也是奇怪,他心心念念想要认回他的少林寺身份,他要用这来标明自己的清白,他要让大胖和尚知道,他分寸也不曾辜负。
怀智还在适才怀恩那一番话的错愕之中,嘴里只道,“你……你……你你你……”却你不出来。
成峰再问,“方丈大师,忝为一寺主持,破色戒、淫戒、妄语、贪嗔痴疑、喜怒怨憎,怀智师叔,该如何罚?”
“不曾破色戒淫戒。”怀恩淡淡接了一句,见无其他声响,他接着道,“十五年前,贫僧曾还俗于尘世,那年遇见河间府沧州朱女彩霞,动了凡俗之心,上不想对不起苍天佛祖,下不想对不起尘世一人,便还了俗,做个逍遥世人,甚至抛下刚七八岁的净慧。”怀恩仰望着巽夜长空,仿佛人已经离开这。
净慧也隐约想起,小时候是有那么一两年时间,师父没在身边,跟太师父问起,太师父只说师父云游去了,有一天会回来。
怀恩说,“师父赐我俗名程德心,说徐蒙昧这名字不好,与朱女彩霞喜结连理,生下小女程风雪。”怀恩在这里停了一停,眼神往下落,盯着眼前的地面,“但总归还是负了她们,佛祖感召,小女刚刚十个月的时候,我便重回少林寺,从此谨守礼法,不敢须臾越界,日日诵经,悔过此心。此番,若不是小女身患重疾不愈,也不至于如此。这许是佛祖对我的惩罚,我既然选择了修佛,便不该再动凡心。如今风雪已经好了,程氏母女二人,从此与我,再无干系。”怀恩又停了停,“然程氏彩霞,只是凡尘俗女,嫁给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并无过错,程氏风雪,亦无从选择,被带到这世上来十几年,日日受苦,亦不应责。各位施主还请对她们宽仁。”
这一院子的人,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
许久成峰打破了那寂静,语气镇定,“程氏无错,那便只有方丈大师错,方丈大师可是想说,为了救程风雪的性命,因此才一力搜寻琴谱,甚至不惜将两位武林前辈拘押在少室山底,这,又是犯了什么戒?”
秦书生也走上前来问了一句,“六年前护苏氏灭门惨案,和之后的清河道、玉茶粱灭门之案究竟是何人所为?歃血盟灭门惨案又是何人?”
华成峰突然虎躯一震,天灵盖上像被撒了一把冰,在这寒夜里凉彻骨髓。歃血盟灭门这几个字将他心里仅存的虚幻霎时震得灰飞烟灭。
他望向郑经,郑经望向手上脚上还有锁链残余的扈川疆,扈川疆坐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不错。”扈川疆的黑眼珠转转,“除了歃血盟,都是我。”扈川疆层层黑皮的脸上漾起一抹笑,那笑里全是无尽的苦涩和深不见底的孤单,眼里洗尽铅华。
“老家主!”郑经扑倒在扈川疆面前,眼角晶莹,然后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跪坐在那里,怪脸扭曲着。
扈川疆曾在他最卑微最龌龊的时候收留了他,还迫使整个江湖都不得看轻他,扈川疆曾亲口对他说过,若护苏氏无人,许他承继护苏氏的世家之名,但是也是他,非得要夺了他亲手所创的琴谱,并且在那个夜里,夺走了他心爱的回珠姑娘的性命。
爱恨不能。
“郑经,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扈川疆定定看着面前跪着的郑经,他好像明明知道那个答案,但是他非要再问一下,“那风水残卷中……”
“果真只是一套调养的武学秘籍,老家主,我可以将破译过程一一讲与你听,你便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郑经还是和从前一样,执着于自己的辩解。
但这一次,扈川疆信了,他又轻又缓地吐出一口气,似是终于了了这一桩陈年旧愿,“不必讲了。”扈川疆伸手摸了摸郑经的头,“是护苏氏的气数尽了。”扈川疆起身,手上和脚上粗糙的铁链声划破静谧的夜空,扈川疆踱到庭院当中,叉着两腿站定,左手扣在右手手腕上,垂立身前,昂挺胸,“诸位!六年前护苏氏灭族,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是我一人所为,与郑经无关,是我心生妄念,非要练琴谱之功,妄想通过魔琴神功,恢复我护苏氏往日荣光,重回江湖巅峰,实际上不得法门,直练得自己走火入魔,忘乎所以,全家七十三口……”扈川疆的胸口突然抽痛,仿佛是碰了那日日溃烂的伤口,“……七十三口,被我亲手送往无间地狱。”扈川疆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压在胸口,“清河道、玉茶粱灭门皆与他人无关,今日!为郑经正名!”
郑经仍然跪坐在扈川疆身后,郑重地叩了一个头。
到此也该真相大白了。扈川疆接着说,“护苏氏出事后,怀恩大师找到我。”
怀恩若有似无地直了直后背,只听扈川疆说,“怀恩大师与我说,看我的练法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需得再仔细钻研钻研,便能破解琴谱法门,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不记得全家都死在我手下,只顾着与怀恩大师一同钻研,我们深信,琴谱定然是乐谱,我们将琴谱破解为乐谱,并找到各种琴来尝试,但我又一次走火入魔了,冲到清河道王家,不问缘由,大开杀戒,那一次我甚至记得自己是怎么杀的人,但是,琴声一直回荡在清河道的上空,影响着我,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控制,直到将清河道目所能及之处,全部毁掉,人,全都杀了,院子也烧了,没留下一丝痕迹,第三次便是玉茶粱邛家,为何那琴声彻夜筝鸣,摄人心魄,怀恩大师,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解释的吗?”
扈川疆目光如火炬般盯着怀恩,怀恩稍微扭动了一下,轻声念道,“往事已矣,施主何必苦苦纠缠。”
“方丈大师!”秦书生开口,“三大家族门派共约三百条人命,在大师口里,就只值‘往事已矣’这四个字吗?”秦书生瞪着怀恩,“大师可真是慈悲心肠啊!那么在武林公审郑经之时,大师明明已经知道事情真相,错,明明是大师主导了这一切!大师还是游说整个武林把郑经当做公敌,还是游说我们五大门派,携各家高手,深入雪山,九死一生!大师可知道那一次有多少人没回来?”秦书生情绪激动,步步紧逼怀恩。
怀恩只是安静地低着头,仿佛说的不是他,既不辩驳,也不反抗,良久才平静地说,“世事无常,若要重回当年,贫僧也希望在当时就有人拦住我,也不至于,造下这许多杀孽。”
“哈哈哈,真是笑话,漫天神佛,也拉不住你作恶,谁还能劝得住你向善?”华成峰笑说。
一旁怀智似是憋闷了许久,突然暴喝一声,“一派胡胡胡言!全是污蔑!方丈师兄不会做这样的事!”语句竟然通顺了许多。
无人答言,怀恩也不答,只是看了一眼怀智,示意他噤声。夜色朦胧,谁也看不见,身后的净慧,虔诚跪坐,满身血色,泪水滂沱。
“我再问你一句。”秦书生说,“青冥山下,先是答应了让郑经交出琴谱换命的是你,反手又要赶尽杀绝的也是你?我代惠山派掌门惠无双问一句,杀了段浮仁的也是你吧?”
怀恩垂静静回答,“没有证据的事,不能乱认。”
“拜你所赐,青冥山下除了秦某,全都死了,死不瞑目!”夜里起了一丝风,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