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一夜间多了好多座新坟,那么多人都回不去襄阳了,永远地埋骨他乡。
江湖上无风尚且起浪,如今这飓风不止,怎能不大浪滔天?纷纷传说,魔琴重出江湖,一夜之间灭了歃血盟满门。施即休那天追着郑经,一去不返。
灵岳领着成峰两个还没捂热乎的徒弟,将歃血盟众人安葬在了洛水河畔,将李纷至和华远行勉强拼凑起来的尸身合葬在了一起,那尸堆里没有华成雨和青萍。
华成峰这几天浑浑噩噩,不知冷热,亦不知饥饱,目光呆滞,下巴上长出了黑黝黝一茬胡子,儿女情长早已丢到一边,兄弟义气也不见了踪迹。
红岫园里,各门派渐渐地都散了,歃血盟原来住的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不像死过任何一个人的模样,但怕没人敢住,索性封起来了,等过几年风平浪静,还可以再拿出来用。
凤灵岳琢磨着为成峰师徒三人寻个去处,想来想去除了胥蒙山,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这一回来得可值,捡了三个流浪汉回去。
秦书生还留在红岫园,等施即休回来再做打算。
北上头天,凤灵岳让成峰再去坟前给他爹娘磕个头。
这些天夜里,成峰总是做梦,梦里全是这些年来在他爹面前受气的场景,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梦给他造出来,梦里觉得分外委屈,气得哭着醒来,乍醒来时,还陷在梦中的场景反应不过来,心里的委屈如万丈危楼,哭了一会,睁眼望望漆黑的周遭,胸口像遭了一记重锤,还跟爹生什么气?爹已经没了呀。
可是爹没了不是正好吗?反正他这些年也不曾爱护他,不曾器重他,总是偏心和偏爱,也早说了和他断绝了关系,更不必为他报仇,所有恩怨,就此断了倒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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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楼三楼的雅间内,屋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上坐着干瘪小老头神农教圣主教主陈慈悲。
老头今天头梳得好,油光光的,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衣裳比他的身量宽大许多,人像装在袋子里一样。小老头右腿蜷缩着,两只手抄在袖子里,乌金蛇头拐放在一旁。
胡千斤也两只手抄在袖子里,薄薄的眼皮低垂着,站在他身后,不时给小老头填一些茶水,温吞吞,和和缓缓的恭敬模样。
沈西楼站在下,蒋玄武跪在下。
小老头两个嘴角往下压着,听着沈西楼汇报这次大会的情况。
沈西楼说,“那些章台柏的掌门人们,都没什么奇特的,一个个老气横秋,还是三年前的套路,无非是功夫又精进了些而已。”
小老头点头,“多年攒下的心性儿,哪那么容易改了。楼儿,说点新鲜的来。”
“倒是有两个人今年额外的惹眼。”
“哦?你说说。”
“这一个啊,叫华成峰,是歃血盟已故华盟主的长子。”
“不就是得了头筹的那个小子?这些年倒是第一次有新掌门能获胜的。”
“对,圣主,为了来参加比武,临时现凑了个门派出来,本来属下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渐渐才现他的功夫十分诡异,刚开始几场,华成峰看着平平无奇,连海下帮的楚别心,他都打得很吃力,属下还以为他在新人里,也就排个十名左右,但是他却一路冲到了顶,遇到比他强的对手,他的功力竟能在瞬间爆,再上好几个台阶,比他强几倍的柳花明也被他翻转战局,我看他能打败柳花明,绝不是巧合,以至于最后一场,他的功夫与他父亲都看不出大的伯仲之分。”
陈慈悲皱着眉,“竟有这样的人!他从险胜楚别心到与华远行之间打成平手,用了几天时间?”
“五日,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梅姐的水平,走的时候,恐怕蒋尊主和胡尊主,也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我。”
陈慈悲微微点头。
“而且这华成峰,和无影门的秦书生关系很要好,两人一直一同出没。这一次秦书生我也试出来了,他还真是个书生,做起词来,确实艳绝天下,但功夫是真不行;不过虽然他功夫不行,但是秦书生也是个奇人,他身边除了这个华成峰,还有一个人,各门派都没记录过这个人,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人。”
“这人又有什么稀奇?”
“这人武功高绝,我只在院子里恍惚看见过他几次,他偶尔出现在秦书生身边,深不可测,我看我们几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怕是与圣主之间,也可较量。”
“姓秦的居然有这样厉害的人在身边?”
“是啊,而且姓秦的和第三庄那一位季老先生,也是知己好友。”
“这秦先生,真是长在我心头的一根刺啊!”
三个人都不说话,继而陈慈悲又抬了抬眼,“这个柳花明你们没有觉得很厉害吗?也算是个后起之秀吧!”
沈西楼不明所以评判道,“柳花明功夫虽然也还行,但是也只是寻常法门,差强人意,况且那是周道奇多年悉心教导出来的,没什么稀奇的,再给他三年,进境也未必很大。”
陈慈悲突然就有点不高兴,撇着嘴咂摸了许久,叹了口气,“楼儿倒是比我看得明白。”偏过头有对胡千斤说,“千斤啊,你可仔细钻研一下,子若不顶用,不如弃之,盘子上多了个废子,早晚坏事。”
胡千斤颔温温地应答:“是,圣主。”
“玄武!以后千斤和西楼的事情,你一个也不要沾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无事就老老实实在你堂里呆着,不要出来惹事,这回能记住吗?”
蒋玄武跪在地上一抱拳,“是,圣主。”
“往后定不会这么轻易就饶了你,此番给你一次机会将功折罪,你去把华成峰给我杀掉,这样的人,万不能留到他羽翼丰满时,左右你把他老子也杀了,留着他早晚有一日要找你报仇!你要是叫华成峰活着离开了洛阳城,你就来领死罪,可听清楚了?”
蒋玄武如龟状伏地叩拜,“谢圣主开恩,定不负主命!”
小老头低头琢磨,自言自语,“这姓华的也是奇怪,江湖诸多门派,周道奇、方九环、季白眉、沈阖、和尚们,我一个也不担心,唯有这个华远行,我总觉得他要搞什么事情,如今倒好,老蒋也算做了件好事,除去了这个心头大患,但是老的去了,小的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没完没了。”
三个人都不答话,陈慈悲自己接着说,“从前也是有点小瞧秦书生了,西楼,你去料理一下,尽量不要与我们牵涉上关系,暗暗的做就好。”
“是,圣主。”
“如此,也无他事了。”陈慈悲站起来,灰色长袍垂到脚底,便无人能看出他的瘸腿了,陈慈悲拄着他的拐杖,笃笃笃走到蒋玄武面前,倒悬蛇头打在蒋玄武背上,“还不快去?再晚些那小兔崽子要跑啦!”
蒋玄武目光惊讶望着陈慈悲,陈慈悲举起蛇头拐作势又要打,蒋玄武赶紧起身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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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河畔新坟,荒草都还来不及生,只是一片棕黄的土,坟前立着几块无字木牌。
凤灵岳走上前,在木牌前半蹲半跪,烧着几张纸钱,身后端端正正跪着闻善,眼睛红红的,再远一点,华成峰站立不动,弦月跟在成峰身后,华成峰曲着双眼,揪着眉头,半仰着脸,定定地看着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闻善对空说,“师爷爷,师父他悲伤太过,见不得你们的坟头土,土前碑,不肖徒孙齐闻善,今日代替师父在您老坟前磕头。”闻善说着以头触地,砰砰作响,沾了满额满脸的灰土,和着脸上的泪,像个泥娃娃,“从此以后,师父跟我一样,也没了爹,大师哥也没有爹娘,咱们三个苦命的,从此就在一处活着,互相照顾着,再也不许丢一个了,师爷爷你在天上好好看着,保着咱们三个百岁平安。”
凤灵岳听着鼻子酸,正动情处,忽觉后脊梁起了风,凤灵岳的红眼圈红鼻头刷地退去了,转头就换上了一道凛冽目光,一手推开闻善,另一手甩出烧纸钱的瓦罐,将背后飞来的一柄短刀隔飞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