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进了屋,华成雨一瞬又回到从前儿时姿态,嚣张的气焰全都缩回了他的龟壳子里,想向父亲告状,看了一眼这十年未见过的大哥,尤其是适才领略过他一顿胖揍,思虑前后,终究是没敢开口。
李纷至十分关切,问成峰这些年在少林寺过得可好,又缘何到了这里,为何不直接回家,反而躲在房上,险些造成大的误会。
成峰还不及回答,华远行冷冷的声音响起,“成峰,跪下,请你母亲责罚。”
虽然这道理不错,但是成峰一听见责罚两个字,仿佛白日里起了一场噩梦,心中再三忍耐,尽管李纷至直说着不用不用,成峰还是再一次顺从地跪在了李纷至的面前,垂低眉,“儿子鲁莽,请母亲责罚,儿子领了罚,再向母亲细细禀明前情。”
李纷至忙扶成峰,“好了好了,远行,别再为难孩子,成峰快起,母亲……”李纷至称自己为成峰的母亲,也有些不适,“母亲不怪你。”
看着华远行点了头,成峰才缓缓起了身,华远行又道,“今日责罚,暂且记下,他日若再有这等事,数罪并罚,去,给你弟弟也道个歉。”
成峰扭头看着华成雨,青鼻肿脸,嘴角带着血,衣衫还没换,刚刚被自己鞭子抽的稀烂。
华成雨看成峰望着他,一双虎目睁圆,哪有一丝的歉意,他是真的怕,这暴虐的大哥,今日即使在父亲面前给他道了歉,来日找个无人的角落,两掌拍死他都不带喘气儿的。华成雨猫着腰,在成峰面前显得越矮小,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哥教训的是,是小弟做错了,错了。”
成峰也不惯着他这毛病,一把捉住他摇摆的手,直瞪着他,“华成雨,十年未见,你出息得很,今日没打个招呼,就揍了你一顿,全当我的不是,这道歉你先收着,但要记得,你若再敢酗酒闹事,强迫女子,干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我打断你手脚。”
华成雨连连点头称是。华远行和李纷至都听着成峰这一番话,心里想着,这行事作风,与小时的浑样貌似别无二致,但细细一品,又有许多不同。
华远行又冷冷地对华成雨说,“成雨去东厢客房,跪着面壁思过,到天明才可起身,好好反省,今日没空打你!”
华成雨撇着嘴退出去,华远行让李纷至也退下,关好门,屋里只剩下了爷俩。
灯火昏黄,四下安静,唯有夏蝉,声声鸣唱。
华远行开口道,“你这逆子,你跪下。”
成峰心想这老头是疯了吗?一言不合就知道叫人跪下,有什么话不能站着说?这脾气怎么比从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大岁数也不知平和些。
成峰想起刚刚父亲那个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人,一时间有些恍惚。纵使满心的怨气,怎奈天地君亲师,父之命,敢不从?成峰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他现在知了些礼仪,便又跪下了,一边跪一边说,“爹,这又是为何?”
“我在来之前,去了一趟少林寺,见过了方丈大师。”
成峰脑袋嗡的一声,原来是这,那老秃驴不定说我什么坏话了。心里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那老秃瓢,一定又编排我坏话了!”
华远行坐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下身旁的桌子,临要落手的时候,才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家,急收劲力,那桌子晃了三晃,估计明天要换一张了。
“我还当你长大了,学了好,为何一开口就是这般污言秽语!”
“你不问问老……老和尚自己做了什么腌臜事,倒怕我说脏污话!”
“方丈大师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岂容你如此随意诋毁?”
成峰料老秃驴定然不会说他自己做过的那些丑事,便急急地在父亲面前辩解,向他讲述河间程氏的事情。
华远行不等他讲完,便怒火冲天地打断,“你闭嘴!方丈大师早已经告诉我了,你诋毁师尊不算,还编排这许多肮脏之事污蔑神佛,我来问你,若真的如你所说,为何方丈大师卧房都被你凿穿,少林寺后山也被你翻遍,怎不见你说的河间程氏?”
成峰一下子瘪了气,哼哧坐了下去,这一节他也想不通,只道,“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总不会错,不知那老和尚又做了什么事遮掩,中间相隔数日,他总有机会瞒天过海。”
华远行一口气上又上不来,下也下不去,脸色涨红,伸手指着成峰面门,指尖颤动,“你从小便是这样,为何从不肯承认自己错处?亲眼所见也未必为真,亲耳所听也未必为实,方丈大师一向行止端方,为江湖诸门表率,有人存心陷害于他,又有何难?”
成峰直直盯着华远行,一晌,才吐露一句,“总之现在我和怀恩老和尚各执一词,各自有理,但看父亲你信谁?”
华远行也住了半晌,“所有真相我已明了,我自然信方丈大师。”
成峰从地上腾地站起,眉眼拧成麻绳样盯着他父亲,眼里喷薄着怒火。
华远行又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跪下!”那桌子又晃了晃,还是不争气地散了架。
成峰龇着牙,像一头狮子,嗓音里透着恶,透着伤心,凶狠又虚弱,一字一顿,“我跪何人?跪一个从来都不相信不支持自己儿子的人?跪一个把十岁小童丢到荒野他乡从此不闻不问的人吗?你配吗?”
华远行大喝逆子,站起身来,举手便要一掌劈下,激怒中华远行手落得并不稳,力道也受影响,而成峰此刻已然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招了,伸手接下他那一掌,并不十分费力,两人支在半空中,成峰又道,“你光知道说我,我也想问你,你又如何光明磊落了?六年前你可曾对魔琴郑经有诺无信?伙同怀恩夺人宝物,又想杀人灭口?”成峰咄咄逼人。
“你听何人胡说?”华远行震惊,“未知真相,你休得恶意诽谤!”
“恶意诽谤?”成峰甩开华远行的手,华远行此刻心脉之中气血翻涌,晚饭时用过的药被这逆子这么一气,感觉已经没了效力,全身力气一点点在卸掉,手指微微颤抖,而成峰盛怒之中,全无觉察,只顾着自己质问,“就算我恶意诽谤,比起你们杀人灭口,又如何?昔日段浮仁可是被你和怀恩同伙杀害?”
华远行被成峰质问得头脑已不甚清晰了,“空口无凭!你不要随意捏造!”
“我看你就是为怀恩老秃瓢故意遮掩,你两人究竟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账,你这孽障!”华远行只觉得脚下软,头像块沉重的大石,顶在劲上,似要摇摇坠地,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自己,此刻不能再动怒,也不能动武,虽然他已经不想再听华成峰说一个字,真应该一脚飞过去,踢断他的腿,让他再胡说八道。
可是此刻,他不能,也做不到了。他不想在成峰面前露出衰败相,只是大声呼呼地喘着气,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李纷至突然推门进来,一进屋,便觉得这屋里气氛不对,一只散了架的桌子,父子俩对站着,双双怒目对视,李纷至见华远行面色苍白,知他又病了,赶紧过去扶住他,华远行这才得以稍稍松一口气,轻轻借了点李纷至的力,靠在她身上。
李纷至问,“远行,你和成峰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累了,不如先休息下?门外来报说无影门秦掌门及惠山派掌门惠夫人前来求见,可见?”
华远行稍微缓了缓,一听这俩人的名字,便知他们来意,摆手道,“不见!就说我不舒适,已经歇下了。”
下人出去回了来者,华远行顿了一会,缓了缓气,对成峰说,“你也不必在这里气我,这几日便老老实实在盟里呆着,不许出门一步,待大会之后,同我去少林寺请罪。”说着缓缓坐下,不看成峰,李纷至手扶在他后背,帮他顺气,华远行道,“有些事,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让你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时候,不要乱说,也不要乱问。”
成峰眼里一片晶莹,胸腔里一颗心,仿佛碎了七零八落,片片滴血,再也憋不住眼泪,呼啦啦的连着鼻涕一同跌落,“华盟主,我今日来,原也不是要投奔你歃血盟,我如今已自己开了山立了派,怕你不能再随便将我留在这里,你如此这般不信我,不待见我,也无妨,我便不当你歃血盟的人,你也当此后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你未曾养育过我,我也不必对你尽孝,今生恩义,就此断绝!”
成峰说着捏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推门而去,身后华远行一口黑血从口中喷出,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李纷至见成峰走,先是大喊了一声成峰,接着又声声呼唤远行。
成峰如一阵龙卷风般,一路撞碎了几盏琉璃,撞倒了几棵树木。
路过人见他疯癫肮脏的模样,纷纷躲闪。
成峰没有回客房,胡乱钻到了一块大石头底下,抱着头,呜呜痛哭。脑子里满就是一句话,今夜之后,华成峰便是这世上最孤苦无依之人了,无亲无眷,无牵无挂,便是死了,也无人知!
不知哭到了几更天,竟然倚着那石头沉沉睡去了。直到早晨身上蒙了一层露水的时候,才醒来,形容狼狈,一身的土,满脸的泥,趁着旁人还没起,赶紧溜回客房里去,稍作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