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公子你先放手,你若不强迫,便停下手叫你的人都散去,你我慢慢商谈。”如琳还没被华成雨那混蛋的说辞冲晕头脑,这一圈人围着,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脱的,先支走几个,只剩下那华成雨一人,脱身机会便大很多。
华成雨又耍混,“如琳姑娘,你放心,你只要随我进去,我定叫他们一个也不跟着,就咱俩,你陪本公子慢慢喝酒,本公子陪你慢慢谈心!”说着伸手要去摸那姑娘的脸,姑娘一声惊叫。
成峰远远听着,最刺痛他的几个字,是盟众说的“少盟主”和“大公子”,这华家真的已经完全忘了他这个长子,当他死在外面了。
父亲当年为了成峰能长成个清正之人,将他送去少林寺苦修,却没料到,他捧在手心里的乖巧的次子,竟然变成这个混蛋模样,华远行怕不是英雄迟暮,耳聋眼花了?他那一世英名行将败破,歃血盟后继无人的惨相,像根针扎在成峰心里,丝丝抽痛。
喧嚣还未止,成峰已经看不下去了,鼻尖气得颤抖,怎么说他也没有被歃血盟驱逐出门过,今日便要替他那偏私的老父亲,教训教训华成雨这个不孝子。
华成雨似是已经迫不及待要当场把如琳姑娘搂在怀里,强掳进院子里去,忽觉一阵风在耳畔吹过,一个力道十足的耳刮子响亮地拍在他脸上,声响震得众人立时全都定住了一般,霎时没了声音,纷纷仰头寻找。
华成雨一扭头,却不见人,嘴角淌下来一行血。他那温温的面目开始狰狞,暴喝道,“何人在此作祟,滚出来!”两眼转动四处张望,又觉得一阵风来,啪啪两个脆响,两边脸都被扇了,众人戒备开来,华成雨暴跳如雷,“谁!谁——赶紧给少爷滚出来!出来领死!”
一个声音道,“本事没有几两,恶霸倒是当得熟练!败坏门风!”那声音由远及近,一个黑影在如琳身边轻轻点地,抓住她的手臂,嗖一声飞走不见,华成雨气得哇哇大叫!
黑影将如琳姑娘拎到了亮处,姑娘娇弱,本该轻拿轻放,但成峰手下没有轻重,放手的时候没把握好,仿佛把姑娘在半空中就扔下去了。姑娘摔在了地上,痛呼一声,赶紧喊一声,“多谢相救!”那黑影转眼就不见了,也不知恩人听到没有。
成峰一旋身又回到了歃血盟门口,也不多言,抽出钢鞭,一通横扫,钢鞭破空之声,噼啪作响,毫不手软,仿佛借着他们撒出他多年的怨气。
这时晌华成雨才看见这个黑衣黑脸蒙黑布的人。可惜他和几个只会吹牛拍马的下属,如何是成峰的对手?几鞭子便抽得一个个开皮见血,纷纷呜嗷惨叫,成峰气泄够了,翻身离去。
院子里终于出来了人,华成雨喊他韩师叔,向他哭诉如何被人打了的情形,韩师叔压着嗓子道,“成雨,你忍忍哭,轻声些,盟主今日有点不好,刚刚吃了药在休息,且盟主还在为前日你打了青萍的事生气,你可不要再造次惹他生气。”
“韩师叔,可是,可是我被人打了!你看我这脸,这血,还有这胳膊,还有我到洛阳新买的衣裳,都被人打烂了,韩师叔,你可给我报仇!”哭哭唧唧,又熊又怂。
韩师叔哄着他,“好好好,你先缓缓,改日!改日我替你报仇!”
韩师叔搀扶着华成雨走进院里,赶着他回了西院。
躲在房梁上的华成峰听见西院里瓶瓶罐罐摔碎了的声响,还夹杂着女人有一丝没一丝的呜咽,其他盟众按部就班的各做各的事。只隐约看见一两个熟脸,脸上都灰突突的,不似当年俊朗了,蒙了十年岁月痕迹。
他望了一会,没望见他父亲在哪里,便打算再往里探探,可惜天不作美,脚下一块瓦片突然滑落,成峰想回身接住,但终究迟了一步,那瓦片清脆一声响,落在了地上炸裂开,顿时院子各处的盟众举着灯,齐刷刷都朝着成峰照了过来,几个身手好的,翻身就上了屋顶,成峰来不及一言,见来人气势汹汹,只得与他们支应起来。
成峰这些年虽然别扭着不练歃血盟的功夫,对此却十分熟识,那几人每一招要怎么出,成峰都有预料,虽这些年有些变化,却不离其宗,虽然人多,不难应对。
而成峰的功夫糅杂,那几人却都没见过,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时,一个细腰长腿的身姿飘了过来,功夫显然更高一筹,大体上练得了歃血盟功夫的精髓。成峰一边迎战,一边观察,竟然是李纷至。
十年未见,李纷至没怎么见老,好像还是他当年离开时候的模样,功夫精进了不少,威压十足。
对方人越来越多,成峰渐渐吃力。
战了二十合,成峰被歃血盟众人从房顶上逼下来,众人在院中继续打斗,呼哈声起伏叠落。李纷至步步紧逼,心里也犹疑,这人功夫不浅,看不出来路,缘何来偷袭歃血盟?厉声喝问,“何方小贼?报上名来!”
成峰听了这话心里咚咚响,如何报名?正思虑间,西院华成雨听见响动,跑了出来,看见打斗场景,对着李纷至大喊,“娘快给我报仇啊,就是这人,把儿子打成了这副模样!”李纷至闻言,手下更是加紧,见对方功夫高深,李纷至使出压箱底的招数,歃血盟的云上见,是一套快剑,这功夫成峰没见过。
只见道道寒光快闪现,剑影闪烁,不见剑身;但成峰的功夫,颇有些遇强更强的架势,为应对云上见,急智间使出最近刚刚从那破秘籍里琢磨出来的招式,也没起名字,却是刚好能克制快剑。
剑声哔啵,鞭响劈破,钢鞭不躲不闪抽着剑影纠缠,斗至激处,成峰感觉自己变成了钢鞭,浑然忘我,眼里没有了对方的招,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招,眼前一片迷迷蒙蒙,忽听得一声闷哼,李纷至跳出圈外,众人纷纷过去扶住她,华成雨大喊了一声“娘啊!”
成峰这才回了神,只见李纷至捂着前胸,伤处在领口下方,滴答落血。
成峰脑子嗡的一声,在心里恨恨地啐了自己一口,这回可怎么解释!
正不知所措间,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又熟悉,又陌生,那声音说,“阁下真的当我歃血盟无人了吗?”声音一开始仿佛从远处山中而来,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已近在脸侧,敲在成峰耳鼓之上,震得他险些当场聋了,成峰根本不及回身,不及做出任何招式反抗,便被一只粗砺苍劲的手从背后扣住了咽喉。
成峰呼吸凝滞,眼睛往外凸着,仿佛就要断气。
歃血盟众人纷纷拿起兵器,虽然不少人都受了伤,但见盟主出手一招便制住了来犯之人,顿时又恢复了气血,纷纷叫嚣起来。
华远行无论再怎样强弩之末,终究还是山中大王。
成峰一口血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双脚开始麻,站也站不住,就要往地上跪下去。但求生本能下,成峰双手去掰那扣住自己咽喉的爪,但那爪力大,纹丝未动。忙乱之中,成峰抓掉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一张清利的脸。
华远行目光对上成峰侧脸,顿时惊得如天雷震碎了冰面,手上的力道倏忽收回,从成峰颈间划到肩膀,又另一只手抓住成峰另一只臂膀,将他翻转过来,成峰这才喘得一口气,没死了去,但也没力气再反抗,任由华远行将他抓在手里,四目相对,父亲苍老了许多,五十上下的年纪,须都白了一半,脸上沟壑深深,两颊微微下垂,目光些许浑浊,成峰最后的力气便是用来憋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华远行声音完全失了方寸,颤抖沙哑,“成峰?”他曲着双眼,似是不敢相信。
这轻轻一声,在身后顺气息的李纷至和华成雨听来,如平地一声惊雷。
两人瞪圆了双眼,此时李纷至已经由手下拿来了一件薄衣,捂在胸口,由华成雨扶着,走上前来,皆是满眼的不信,重复确认,“成峰?”
成峰也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认。
纵心里压了千般怨恨,但今日事,账算在他头上是不冤的,出手打伤了弟弟、后娘和数个盟众,他此刻突然有些后悔,难道这便是算命先生说的,他要恶贯满盈?
众多情绪驱赶之下,成峰提起衣袍,双膝跪地,一个头磕到地,久久不起,唤了声,“爹!”又停了半晌,没气般叫了一声,“母亲”。
照理,华远行将李纷至由妾室转为继室,成峰是该叫她一声母亲。
盟众中似有嗡嗡的议论之声,但细一听,又寂静无声。
华远行弯腰伸手,扶起成峰手臂,极缓地道了一句,“好孩子,快起来吧!”成峰抬头,迎上华远行的目光。
那是一种成峰从前二十年见过的所有目光中,最陌生最熟悉、最深远、最复杂又最纯澈的目光,成峰掉进那目光里,飕飕下坠,无法自拔,他在那目光里,更加看不清华远行的眼里有什么,只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深深的藏在那一双已经有点灰的眼仁之后。
华远行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多年的江湖风雨,早已经让他失去了任何喜怒的痕迹,只有一张平静得甚至有些麻木的脸,但是那一双眼,在那一刻,应有万语千言。
成峰的眼睛像在问,爹爹,你要告诉我什么?
但华远行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盯着成峰,又拉着成峰的手让他起身,成峰仍是满脸惊疑,低头看,成峰觉得父亲的手也像要对他说话,一松一紧地握着。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廉颇老矣。
李纷至被成峰叫了一声母亲,也理所当然得拿出母亲的姿态,她望着这个对她来说人高马大的精壮青年,跟当年那个小顽童怎么也对不上号,但她知道,华远行是不会认错的,李纷至胸口仍在钻心疼痛,但一时也无暇自顾,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了一下成峰的手肘,只一碰,成峰觉得他和父亲之间的那种感应,哗啦一下子断了。
他立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父亲的眼也不再闪烁光芒,脸庞又严肃起来。
华远行松开成峰的手,平静地吩咐盟众各自散去,只叫成峰、李纷至、成雨三人随他一起进了内堂。
有几个曾经照料过成峰的老人,抬起袖子轻抚眼角,隐到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