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一开嗓:“好嘞——”
嗓音悠悠地在巷子里回荡,那声音,那腔调,始终有一股豪放不羁的味道。
他一回身,一瞥眼,见到阿俏,手下忽然慢了一点,却随即咧开唇角,脸上洋溢出不服输的笑容。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味压江南十二州”的卫缺。
当日他一时心急,不小心败在阿俏手下,后来又发现自家帮里的兄弟,往饮食中加帮中严禁使用的增味粉。卫缺因这双重打击,终于离开省城。只是没想到,隔了这许多时日,他们这些人,竟然在上海重见了。
卫缺这个柴爿馄饨摊,做得吃食不复杂,就是小馄饨。鲜肉小馄饨,汤头则是棒骨熬了大半天的鲜汤,配料也足。只不过上海这弄堂人家,大多吃的清淡,不喜加辣加咸,只喜欢那一股子能鲜掉眉毛的“鲜”气:现熬的鲜汤里撒一把开洋,放两片紫菜,最多再撒一小把葱花儿,一只只薄皮小馄饨在汤里漂浮摇曳,馄饨馅心若隐若现。这样一碗,是绝美的宵夜。
少时轮到阿俏与沈谦,阿俏望望沈谦,沈谦便对她点点头,示意一切由她做主便好。
于是阿俏言语里带着豪气,对卫缺说:“卫老板,红油抄手有么?”
卫缺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微愣之下也长笑一声回应:“有!当然有!红油抄手,怎么能没有?”
阿俏与沈谦等了一阵,见卫缺匆匆收摊,将两人带到他的住处去。
卫缺的住处是个挺敞亮的小院子,与昔时一样,这里依旧住了不少老人与孩子。
卫缺将沈谦狄九等人匆匆迎进来,请他们在院子里一张八仙桌上坐了,自己则到厨下去,少时端了三个大碗出来,每个碗里都盛着红油抄手。
三个碗往狄九等人面前一顿,狄九毫不客气,二话不说抬手便吃——这红油抄手的家乡味道,对狄九来说是异乡最好的慰藉。
沈谦却望着阿俏,等她指示。
阿俏尝了一只抄手,登时满脸喜色,说:“很好!”
她望着沈谦,又说:“你试试,不算很辣……”
沈谦当即尝了一口,阿俏下半句这才说出来,“不过有点儿麻!”
沈谦尝了那只抄手,默然不说话,模样表情稍许有点儿古怪。阿俏赶紧伸手,将顿在八仙桌上的茶给他倒了一盏,送到他手里,然后好言安慰:“没事儿的,多尝试几次,你就知道好吃了!”
沈谦缓过劲儿来,顿时也笑道:“确实是好吃!当真觉得味道也是能有冲击力的。”
他一转脸望向卫缺,冲他点头:“能让人体会这样的味道,我今晚不虚此行。”
卫缺听了这真心的夸赞,登时也笑了,露出两排白亮整齐的牙齿。
几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阿俏这才知道,卫缺从省城出来之后,果断精简了他麾下帮众的人数。那些志不同道不合的,又不服帮规约束的,索性都逐了出去。虽然卫缺这里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但是人人齐心。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做饮食的人很多,但是机会也同样多,于是卫缺就决定留下来,如今正在艰难立足之中。
至于洋人的事儿,卫缺也将情由一一说来,只说是洋人近来在上海专门寻像他这样的,专做小本生意的,甚至是平常时候只做一两件吃食的厨子,说是让两天后到锦江饭店去。
“你与人比试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上海这里人将你传得神乎其神的。”卫缺大约将阿俏当了一辈子的对手,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稍许有点儿敌意。
“然后你就觉得,阮小姐,其实水准也不过尔尔,对吧?”阿俏开玩笑地说。
卫缺被她这样一打趣,反而不好意思了,顿时有些羞涩地挠着头说:“不不,能让洋人认输,尤其是那东洋人,你真有两把刷子!”
阿俏双眼一转,她已经隐约猜到洋人在打着什么主意了。于是阿俏笑望着卫缺,压低了声音说:“卫老板,你想不想,也在洋人面前露一手,教他们也尝试尝试,知道咱们中华饮食之中的‘味道’,能够千变万化。即便是街边最普通的,做饮食的人,手下也能诞生最不平凡的‘味道’?”
卫缺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往后一仰,仰天一声笑:“今儿请狄九叔出面请你,就是因为这个。阮小姐,这种好事,你若是不叫上我卫某人,这才最是不厚道的!”
当下双方将诸般细节一起都推敲一遍,阿俏还提点了卫缺不少注意事项,将那些洋人很难接受的味道、口感,一起都说了一遍。最后她说:“要洋人尊敬咱们的烹饪手段,得慢慢来,从他们可以接受的食物入手,不宜操之过急。”
卫缺经过上次的事之后,性子已经沉稳了不少,听了阿俏的话,一面琢磨,一面都记在心里。
临走的时候,沈谦将卫缺叫到一旁,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谈了一阵。倒是狄九陪着阿俏在外面等了一阵,卫缺才将沈谦送出来,冲他深深一躬,说:“沈先生,有劳费心了。”谢得十分真挚,态度颇不似那个一向桀骜的年轻人。
沈谦温和地回应,随即众人相互告辞。沈谦先送狄九到住处,然后再与阿俏一道回去。
听阿俏问起,沈谦只说:“我见卫缺那里十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有卫缺在,他们固然能够自食其力了,但正值读书的年纪,错过了也有些可惜。我便与卫缺说好了,会请一位先生去他那里,教孩子们念点儿书,认几个字,有了这个基础,以后如何,再看他们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