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无处不在。”她收回目光,依旧把视线搁回之前的位置,在此之前她正坐在这里兴致勃勃地阅读。很明显,那位陆东皓现实是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下一个动作是伸手夺过她手里的书,合上书页,封面上《精神病人的世界》几个字让他觉得有些碍眼。
“这,好玩吗?”他坐在她旁边,一股属于陆东皓的强势气场瞬间将她包裹。
“还行。”她也不反抗,任他夺过书,合上书页。刚才看到的那个故事真有意思,那个一直不断洗手认为自己身上充满细菌的病人,他说地球有四十六亿年的历史,细菌早于人类诞生,细菌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他那这一切比喻成骇客帝国,当然在他看来,真正的现实远比电影更加悲观和残酷。
他总说:“你知道吗?细菌任由我们发展着,我们的文明程度与否他们根本不关心,如果发现我们威胁到了细菌的文明,那就干掉我们好了,易如反掌。而且,只是针对人类的大举入侵,别的生物还是存在,也许以后还会有猫文明或者蟑螂文明,对细菌来说无所谓,一切周而复始。”
呵,他们的精神世界如此美丽想入而不得其门,想比自己,真是贫乏枯燥。
“好点了吗?”他问,声音却是罕见的温柔。
“我一直都挺好。”当然,她没有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裸奔,也没有打着黑雨伞在门口装蘑菇,甚至还不会一天几十遍的洗手直至蜕皮,她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
“我说的是这里。”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你说心吗?我听得见它跳动的声音,尤其是在输液的时候,一下一下,无时不刻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很鲜活,很宁静。”这是她状态最好的时候,搁置下前事的牵绊,遗忘前路的维艰,没有那个时刻能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专心致志聆听过心的声音。
就好像此刻,她不再紧张,不再自以为是的戒备,虽然到现在,她仍然不知如何界定陆东皓,但至少她可以平静地与之对话。
“上次……我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呵,他实在道歉吗?不,真的不需要。
“你不需要这样说,我应该谢谢你才是。你说的对,我做的每件事都千疮百孔,很失败,不是吗?”
“川子……”他看着她,突然有些害怕,他宁愿看到她面对他时的惶恐,紧张,手足无措,也不愿意她像是对着陌生人般平静。她在放下?放下了之后,那他怎么办?
“我做错了很多事。如今回头去看,我总是把这些错归咎在旁人身上,我恨很多人,我的父亲、母亲、你、高绍南、甚至景然,但是其实最应该恨的人是自己才对。我一直被这种仇恨奴役着,直到终于看透,看清了的那一天。”
他有瞬间的窒息,眼前的女人一头利落的短寸,眼神空灵,不染尘埃,他怕一不小心他就会离这尘世而去。
“刚去法国的时候,我以为我活不下来了。在贫穷的街区,我看到接客的妓女,乞讨的乞丐,卖花的小孩,还有在巷子里倒垃圾的老太条,我跟他们一样,是被世界遗弃的那群人,没有谁比谁更不幸,生活的真相就是苦难,我以为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只是那股比生命力本身还要顽强的仇恨。我对自己说,我要用尽余生让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百倍之于你。但现在,我明白,我错了。”
那是一个往事的漩涡,他张口欲言,但发现每一个想要解释的字眼统统堵塞在了喉间,他该怎么说?你恨错了人?他该如何解释?那是一个误会,是一个他时隔五年之后才洞悉的误会?就是这样?他把自己撇清,告诉他,你曾经遭受过的那些非人的磨难是一场与他无关的事情,从头至尾,他毫不知情,所以呢?那些痛苦就不存在了?那些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他如何说?如何解释?他只能看着她用一种跳脱于自身的语调冰冷而又不带感情地诉说着那些天崩地裂。他侧过身,抱着她:“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好不好?”
那种微暖的感觉又回来了,她陷在他的拥抱里,鼻尖甚至还能闻到那股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气息。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呵,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洒脱和忘我,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缓慢但毋庸置疑的力量渐渐让自己退离他的怀抱。
“不要这样,陆东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是的,他从前不是这样,他把一个从来学不会臣服的女人圈养在身边,打上自己的烙印,无数次的容忍她的逆来顺受,无数次的愤怒于她的心不甘情不愿,无数次的克制因为她明目张胆的背叛。这样,整整五年。她从来没想过,到底是因为什么,他可以让她在身边这样待了五年。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还有什么可以算爱?
但,他从不说,他只是沉默。沉默地看着她的低眉顺眼,沉默地看着她骨子里那股倔强和不服输,沉默地听着她在噩梦的夜晚呼喊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只是沉默,那可笑的尊严和骄傲,从不允许他向一个失败者的女儿说出那个关乎承诺与责任的字眼。
最后,他把这些愤怒、悲伤、失望的情绪嗤之于口,就是那句“把她带走,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他以为这是一种解脱,于她于自己,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放下,像丢弃一件不要的玩具一般,随着岁月的叠加,他和她终有一天相忘于江湖,他不记得自己的不甘心和隐忍,而她也不再那么卑微和屈辱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