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未歇(6)
那一年,他跟她在机关幼儿园,从她开口会说话开始,他就成了她口里的那位景哥哥。机关幼儿园的院子里有一棵硕大的柿子树。还没等到柿子成熟的季节,这棵树上就会掉下拇指大小的青涩小柿子。她喜欢蹲在地上,看着他拿牙签把小柿子变成一个好玩的陀螺,眨着眼看着那个小陀螺转啊转啊,她在旁边拍着手欢呼:“景哥哥,好厉害啊!”
那一年,他升小学,而她还在幼儿园,她哭闹着要跟景哥哥一起上学,那一幕,像是生死离别。最后,还是小川子的父亲不忍心看见小女儿的哭闹,托了关系让她进了学前班。五岁的小姑娘坐在最后一排,因为个子太矮,看不见黑板,上课的时候拿着书包垫在椅子上,背挺得比谁都直。下课的时候她就跑到他的教室门口,在窗户外跳着看他。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头顶,被高高的窗棂挡着。
那一年,他读高一,她读初二,她在他面前嘟囔:“高中生是不是就是大人了?景哥哥,我要跳级,要不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那个时候,他一直当她是妹妹,他说:“小川子,我等你长大。”
那一年,她读高一,他即将留学。平安夜,她带着他去教堂,她跟他说:“景哥哥,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姥爷姥姥的故事?姥姥认识姥爷的时候,姥爷还是个新兵蛋子,姥姥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就私奔了。后来打仗,姥姥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他,仗打完了,姥爷回来的时候,组织上说姥姥出身不好,是大地主的后代,配不上姥爷,可是姥爷还是娶了姥姥。后来,姥爷被打倒了,姥姥就在干校里等着他,一直等到姥爷的死讯传来。我问姥姥,为什么那么多年,你都能无怨无悔地等着姥爷呢?姥姥从来没有告诉我答案。但我知道,一直支持她那么多年不动摇不变心的,是一种关于爱的信仰。”
景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是上一辈的爱情故事,是夹杂在岁月无情变迁中的一段风雨情愫,可是对于当年才十六岁的小川子而言,她却自然而然地将即将到来的离别视作沧海桑田,他还记得她的眸子在教堂五彩斑斓的琉璃之下闪动着光,她说:“景哥哥,当年我也是在这个教堂受的洗礼。等你走了之后,我也会跟姥姥一样,每个周五来做礼拜,我会跟姥姥一样,做一名虔诚的教徒,等你回来。”
一个十六岁少女的信仰,不是耶稣,而是那个叫景然的男孩。
这座城市,夹杂着太多太多属于他与她共同的回忆。机关大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滨江的河滩上,他为她捉蝌蚪;电影院里的十指相扣,紧张又渗出丝丝甜蜜;台球室里他手把手教她打出的第一杆;游戏厅里她的尖叫和笑语;珊瑚坝上他为她亲手编织了第一只风筝;缙山上,他背着她上山,他们在山顶上扔下了同心锁;龙湖春游,她把亲手摘的草莓喂到他嘴里,那种滋味记忆犹新……
在那些真实的存在和虚妄的记忆之中,有关她的一切从遥远的黑白画面上迤逦而来,这座城便在记忆中恢复了温度,着上了颜色。
于对景然而言,刹那、瞬间、电光石火、白云苍狗、冬去春来、岁月悠悠,十年可以改变一个人,甚至一座城市。个人记忆与私人叙事,交响为一种宽广深厚的众声喧哗,汇聚成一片深邃苍茫的记忆之海。
于甘尚川而言,s城留给她的记忆远不如景然般纯粹和缠绵。是的,这是她的故乡,可是早在十年前,她就失去了这个故乡,如同一件永远不能修复的瓷器,是一阕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是一段年华逝水的回忆,是一点点渗入骨髓的忧伤。
浮生未歇(7)
“景哥哥,送我回酒店吧!”她拒绝了他的好意,执意要住在酒店里。在这里,她已经没有了家。
景然沉默,是的,这是她的伤心地,她断然不会那么欢天喜地地配合着他的回忆,往昔越甜蜜,越衬得那场翻天覆地的变故是多么惨烈和残忍。
终于,他还是没有强求,送她回了酒店。
yoyo已经在酒店里等她,拿着一叠文件汇报近日的工作。
“城东那块地已经拍下了,借着这事儿,wwd入驻s城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投资公司揭牌的仪式定在下周,你看有没有问题?”
“陆风集团那边有没有动作?”
yoyo摇了摇头:“目前看来没有,只是拍卖会当天冲我们的人撂了几句狠话。”
“作威作福惯了,受点小气就受不了了?”甘尚川甚至都能感受到陆东皓隐忍的怒气,莫名的,她竟觉得心情大好。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暗处,观察着她,掂量着她,揣测着她,或者,还想撕碎了她。
既然已经上了战场,她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wwd集团入驻s城的消息,早在那次中法商会上就传出了风声,城东那块地只是坐实了这一消息。如今,不光是业内人士,s城各路媒体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着这一新闻。
景然一回到s城也是忙得脚不沾地。wwd的项目由他引进,自然由他全程对接。不得不说,与甘尚川的合作是相当愉快的。一开始,他以为她会用港资公司的名义打媒体的主意,毕竟创业板上市无论对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都是一次机会,而wwd借助自己的优势和雄厚的资本在s城分享传媒上市的蛋糕,实在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这对s城政府而言,却相当棘手。他们担不起国有资产流失的罪名,可是对于披着民营外衣的国外资本,这个行业的准入尺度让他深觉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