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八岁。那时的她,是亦舒笔下的玫瑰,家明手里的那捧骄阳,是王菲吟唱的安琪儿,是穿着玻璃鞋的公主。良好的家世,耀人的门楣,一路保送跳级读到高一,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不过就是在高二那年跟着景然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就连这段青梅竹马早恋的爱情,竟也成为政府大院里的佳话。书记伯伯常笑着问她父亲,你们家小川子什么时候跟景然那小子结婚啊?他父亲也不过说了一句,孩子大了,由着她去吧。无奈之间不是没有骄傲的。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可是命运从来不会顺理成章。
再从美国回来,刚一下飞机,她就找不到他父亲了。而那贴了封条的房子冰冷得让她刺目。
她的母亲还在接受调查。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挨家挨户地敲门,叫着“伯伯、叔叔、阿姨,求求你们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生来就是不用求人的,可是那几天,她极尽卑微,受尽冷眼,才知什么叫树倒猢狲散。
她知道她的父亲倒了,堂堂纪委书记若有人有心陷害,总能找到同盟抓到把柄的。那是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肮脏、血腥,那一双翻云覆雨手,无形却又残酷。
可是,这远不是终点。
景然的父母说她:“傻孩子,你怎么回来啊?快回美国吧!”
有人扬言,杀人偿命,父债女偿,这不是她父亲一个人的债,对方要杀人杀死,不留后患。
到底有多大的来头?到底有多深的仇怨?
而她竟一无所知。
她的母亲被放回来的时候,已经疯了。只知道抓着她的手说:“不,不,我女儿是无辜的。”
十八年前,她得父荫庇。十八年后,她无辜受牵连。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悲剧,不过只是几个弄权者的无辜陷害。
“想救你父亲,得有这个数。”
“小川子,大家一个院里长大的,别说哥哥不帮你,你知道s城谁最大吗?省长?书记?那都是屁。你听说过陆东皓吗?你去求求他,兴许陆少开心了,就把你爸给放了呢?”
浮生未歇(5)
陆东皓。
这是甘尚川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s城地下王国的少东。
然后,她第一次踏进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s城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她知道那地方,如同知道秦淮河上的桨声灯影,八大胡同的莺歌燕舞,虚幻而又不真实。
他们,就是那帮说收了钱就可以让她见她父亲一面的高干子弟们把她卖给了醉生梦死。
那是她纯白人生里第一次接触到黑色。
她对着那位叫蜜莉的经理嚷道:“我要见陆东皓。”
蜜莉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在她面前笑得花枝乱颤:“小丫头,你没发烧吧?”
她强作镇定:“不就是卖身吗?我卖。”她以为她真的懂,看过几本话本,以为逼良为娼的戏码不过如此。
“小丫头,你醒醒好吧?你想卖也要我们陆少看得起啊!”
然后是那暗无天日的培训。
原来每一行的规矩都那么深不可测,而她幼稚地以为只要脱光了衣服躺在那里,第二天她的世界就能恢复原样。
跟她一起培训的新人有十几个,不明白她的排斥和抗拒到底从何而来。
“真把自己当圣女了啊?这里又正规,门槛又高,好多人想来都还来不了呢,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什么本事都没有,只知道哭哭啼啼,活该被罚,还要连累我们。”
她恍若坠入地狱最底层,听不懂她们的言语,不明白她们的逻辑,怎么还会有人对这里趋之若鹜?
“你家是不是遭了什么变故啊?看着你不像是为了钱进来的。”好心的人问起。
当时她正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被打肿的嘴角,凄凉无比的微笑,绽放在渗有鲜血的嘴角,像黑色的大丽花,凄厉、惨淡而又绝望。
“陆东皓是不是这里的老板?怎样才可以见到他?”她逢人便问,渐渐才知道原来所谓卖身竟然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要机缘还要有巧合。
她们这群人要经过层层筛选验明正身之后,才可以到顶楼进行拍卖。是的,拍卖。就像苏世比拍卖一件冷冰冰的商品一样,把这些少女的初夜权交给台下的恩客去掂量,玩味,最后一锤定音,繁花落定。
“那陆东皓呢?”
“陆少?他是背后的老板,不会参加这些花头儿,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表现特别优秀的,或者讨陆少喜欢的,陆少会在拍卖前就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川子,川子……”景然摇了摇身边的川子,她神情恍惚,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不好意思,昨天没有休息好。”她极力掩饰自己的狼狈,站起身来,窗外,是她暌违已久的故土。
对景然而言,这座南方的省会级城市带给他的情感层次远不如甘尚川那般爱恨绵杂,祸福交织。他在s城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以及少年时期,于父辈而言,留驻s城不过是从政道路上的一段历程,于他而言,则是名副其实的故乡。总归是美好的多于黯淡的,否则他也不会将s城作为自己事业的。
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而此时他与她坐在车上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像倒带一样从视线里倒退时,他看到的全是往昔他跟她在这个城市里共同走过的痕迹。
上个世纪,美国设计大师charlesandrayeas发明了时间城市的概念,他们说,城市是可以通过时间度量的,一分钟,一年甚至百年。在城市的肌体内流淌着时间的河,瞬间移动变幻的时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时间,远远超过人之寿命的亘古时间,时间像多旋律的组合深埋在记忆的深层,构筑着城市的灵魂和肌理。这座城既随着秒针的动作而时刻变化着世相,又在时间的沉淀中让我们触摸到城市的皮肤和温度,所以我们不得不用时间作为度量城市的一把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