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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

藤田智也怅怅地听着,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芳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归云说:“这几年,由您费心了。”这几年,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心了。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

可是回来,他更孤独。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他的心事无从寄托。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一份画报有个有点名气的摄影师,署名‘云阳’,拍的照片很有名,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云阳”,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归云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

泪,不过是在眼眶里打个转,她逼退了泪,又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叫住了老范:“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

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一点关系一点关系去攀,让她的家平安,让她的朋友平安。归云拿了一封信出来,再道:“再等一等,把这封信一道寄走罢?”老范道:“都这么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她家里人都收不到。”归云叹了口气:“她哥哥是个有门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

沦陷的朋友,也是责任。卓太太用英文写了信,按照蒙娜美国家乡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这样混乱的世界,等了一年、两年,总是没有回信。信途也是坎坷的。归云想,难怪她也收不到卓阳的信了。这些信带着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为乱世,信的本身也就没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广撒渔网,总是能成的。她默念:卓阳,你的信什么时候到?恐怕需要风停了,树静了,才会把断了线的风筝再续上。门响了,又有客人光临,归云出来迎客。前门没有客,那就是后门雅间那边的。

那里曾给展风向抒磊做过中转的站,如今也给旁的人做。这回也有人受伤了,伤在手臂上。归云在地板上凿了个洞,里头放了伤药、纱布、医用剪刀等。平时上面盖了塑料地毯,缀着暗花的,看着是时髦的布置。其实顶有用。陈墨这回亲自来了,熟练地从地洞里拿了伤药、纱布出来给伤者包扎。这样的家庭中转站在全上海他们有好十几家,备着为行动做后备的,也好掩护。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的。这家也是,受过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办不到。归云待他给伤者包扎好伤口,拿了点心进来。她从不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今天的陈墨眉宇之间不掩遗憾。陈墨同受伤的同伴说:“姓张的确实难办。”归云听懂了,果真是难办的人,要陈墨亲自动手。陈墨接过归云的点心,又顺手拿了大洋出来,归云推过去。“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了,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是真的少见的。”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的,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

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末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母亲大人亲鉴:”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地。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甩了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默默在阴影里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她的水杏眼,她的小蛮腰,她的桃腮脸,又活了。归云掌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娘子――”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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