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一旁也落寞,说:“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连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稳,不知将来怎办?听说公共租界有的店开始挂旗了。”三人黯然,知道挂的是什么旗。南京路上渐渐有了屈服的店家挂上了那面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中国人在自家的地头不得不一次次低头。哪里有计?分明是无计可施。一阵阵的痛,无有止境。归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霞飞坊,弄堂里灰蒙蒙一片,夜幕深沉,确该入睡。
归云照顾卓太太睡下,再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床似广阔无边。以前有卓阳,他们喜欢互相纠缠着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归云暗暗量小了,开始恨,如果他要走,为什么要买这样大的床,让她伸手只能抓到无边的空虚。她倒在了床上。四周寂静,身边无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变得明晰,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明显。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减轻这痛,可这疼却是难禁的,上下窜动。她只得辗转反侧,蜷缩了又伸展。
“嘭嘭嘭”。归云惊悸了一下,扶着床榄坐起身。这样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催促了她体内的疼痛,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子,来不及抹,就听见卓太太奔了出去开门。是谁?归云想要立起来。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然后,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黑暗里,她能看清楚归凤哭泣的脸,她们曾相对那许多年,她能在黑暗里清楚辨别出归凤的脸。她问:“归凤,你怎么哭着跑来了?”归凤声音一抖,呜咽:“小蝶没了。”
三六朝起夕落
无数颗星辰在眼前跳跃,被一声响雷打散。归云站着扶着床榄不动,她动不了,整个人僵直,体内有股汹涌的热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晓,却在失去,此刻知晓,却挽留不住。她唯一的反应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间,看到的是卓阳登上火车远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车,可是追不动了。再恍惚,却是火红的蝴蝶在春风间飞舞,只是远了,也灭了。
“卓阳!”归云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浃背。卓太太大惊,拧亮了电灯。她看到了细细的血迹流到归云的小腿上,她捂着嘴奔到归云的身边,但来不及扶住归云倾倒的身子。软软倒卧下去那刻,触身却温暖。归云却知道,这不是卓阳温暖的怀抱。
她想睡了,可耳边却很嘈杂,有人们慌乱的脚步声。瑟瑟寒风吹到她身上,她瑟缩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风,滚地龙的冬天不能熬,她伏在爹的怀抱里。小雁来了,小雁会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纪大,又比她高一点,能抱紧她,她的身体温软而暖香,是童年里的依靠。小雁走了,摇着手对她说再会,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只宽厚的手掌牵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样温暖。杜班主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虽然她害怕他严厉起来的面容。“以后你就叫杜归云。”他递了一颗巧克力给她。巧克力是甜的,还没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见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个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着小书包,戴着学生帽,穿一套笔挺的黑色的学生装。“我多想从小就伴着你,让你少吃些苦。”男孩转过头来,浓眉扬起,阳光照了过来。
她追过去:“卓阳,卓阳,我们的宝宝没了。”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么都抓不到。只听到“嘤嘤”的哭泣。是谁?哭得这么伤心。归云挣扎着要睁开眼。卓太太拿着毛巾为她擦汗。她的手真是温暖,是记忆深处母亲的温暖。归云又安心地闭上双眼。
她在哭吗?她在自责吗?“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到你和卓阳都做了几个月夫妻这层,没把你的身子当回事。我对不起汉书,对不起卓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泪沾湿了她的手指。“小云。”是这么清而远的声音,附在她的耳边说的,“你太累了,好好睡两天。”
她睡了多久?又是谁?是雁飞?归云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她轻轻吁了口气,泪从眼角流下。我的孩子。她想。她想她的孩子。归云醒来的时候,卓太太告诉她,她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了。她来不及哭泣,因为卓太太和庆姑每天都到病房里照顾她,她们每日轮流熬了鸡汤鱼汤送来,要看着她喝完方能安心。她们还抢着陪夜,但被归云制止了。这两个身边没有儿子的母亲,似在几天中将全部母爱倾注在她一人身上。
归云第一次有被人娇宠的安逸,她不好意思多显露自己的虚弱和伤心,只能在无人的时候捂着小腹发呆。她差点成为母亲,孕育了卓阳的孩子,但她却是一个粗心的母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心里恨不能让自己痛死。还有别的伤痛在。归云问了庆姑关于小蝶的事。庆姑告诉归云小蝶已经下葬,是在龙华火葬场火化,葬去了浦东——小蝶的老家。庆姑叹道:“小蝶没有过了那道坎,这孩子命苦,好在陆明坚持给了她名分,也算在那边有名有份了。”归云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这也许是小蝶最好的结局。”归凤把小蝶的遗物带给归云,是归云婚礼当天的大合照。她说:“小蝶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说她这辈子做了一次最美的伴娘,就能把以前的罪孽都抵销了。”“这哪里是她的罪孽?”归云抚着照片,上面的每个人都在笑,连不爱笑的向抒磊和雁飞都在笑。不过几个月,里面的人走了两个死了两个。她的孩子也没了。生死无常,命运如波。归凤道:“打小你就当你自己是铁人,什么事都存得都忍得,可你得多顾着自己一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