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卓阳抱紧了她,她猛想起什么,一挣,急道:“卓阳,快,快回家看住展风,他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卓阳会意,立刻起身,说:“我这就去。”他疾步跑出医院,恰有出租小汽车驶来,他扬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库门,正撞见展风要挣脱庆姑的拉扯出门。卓阳忙将展风推了回去。“五福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薛华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电线杆子上,我不能让他和向先生的尸首再遭罪。”展风满头汗,几欲泪流。庆姑早已泪流满面:“你几时为你的老娘想过?你自己跑路不管家里头,我想想也罢了,这会子你要顶着枪口上,难不成要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收尸?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卓阳将展风狠狠拽住,喝道:“这时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几个抗日分子出来做炮灰,你可想过这样牺牲是否值得?能不能为他们报仇?”展风挣不过卓阳的手劲,他太过激动,以致筋骨虚软,又愤恨已极,心神俱伤,只能大口喘气。卓阳和庆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他捶桌:“那些汉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对着庆姑跪下,“妈,我是个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顾全您,害您担惊受怕,是我混账不孝顺!”他重重磕头,又道,“我晓得这条路走下去就回不了头,虽然我是个莽撞糊涂的人,但这桩大事上我从没悔过。向先生是条汉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们是护我们撤退,自己犯险单干这宗任务才会遇害,为人义字当先,我怎好让他们的尸首再要被狗日的糟蹋——”他的泪流下来,从不曾流过的男儿泪,把庆姑吓住了,也吓醒了。她知道,儿子是始终留不住的,便只得握着手绢认命地哀哭。卓阳心中阴郁,下楼出门。日晖里外的马路上有间丧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这里之后才开了出来,卖棺木纸铂香烛。生意一直不间断,故老板逢雨天节假也不闭门。卓阳曾在这里买过香烛敬过杜班主,这回他要买牌位。
“先生要写什么?”店主问他。卓阳向店主要来毛笔,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挥毫写下——“英雄向抒磊之位”。写完之后,问店主要了报纸仔细包好,又买了香烟蜡烛,一并带回了杜家。庆姑伤心太过,体力不支,被展风劝慰着安顿了睡下,展风自己也稍稍平复了心情,见自己母亲这副模样,毕竟放心不下此刻离开。房间里空寂得吓人,弄堂里不知哪家在拉弹二胡,“呜呜”的声音像呜咽。
展风开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阳将手里的牌位剥开报纸,端正放在桌上。展风一震,转身在客堂间的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子,正是那坛祭过黄梅兴将军的女儿红。他又拿来酒杯,满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阳和他并立。鞠躬,敬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干涸,只留香如故。
“向先生是位英雄。”“我忍不住我的恨,不为向先生做些什么,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线。”卓阳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计议,现在万不能现在鲁莽。”“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风问。“快了,走之前再办些事。”卓阳答。“本想把归云交给你,让她这辈子有托,谁知最后她还得一个人。”卓阳黯然,想起还在医院孤单候着雁飞生产的归云,就说:“我去找她,现在也不知谢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归云一个人未必能应付。”展风听他提起雁飞,眉毛一皱。想起清晨雁飞的模样,如今想来,却不得解,她为何那般着急要去?卓阳却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归云求证,他也知晓些展风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说:“我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会及时来告知。杜妈妈此刻不能离开人,我们也就这些时日能尽孝。”两人都默了半晌,卓阳最后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风将酒坛子放好。酒又少了一点,悲伤和仇恨又多了几段,纠缠不清,不知何时休止。
三三人生固大梦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只是星辰困倦。归云也困倦,蜷住身体。她支撑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着雁飞,就像小时候雁飞守着她。
医院的走廊空寂,这里临着黄浦江,浪涛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涛一般无所依傍。环顾四周,心也空荡。心悬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揽入温暖之中。“我回来了。”卓阳的体温使她温暖起来,她能在他怀中寻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阳,你不要走。”
“我不走。”“永远也不要走。”他沉默。她在他的怀中叹息,他做不了的承诺,他就不做。他抚着她的发:“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时候,绝不让你来辛苦。”
她抱紧了他,安心,入睡。这个世界很暖,她只怕会落空。猛一落空,惊醒过来。“卓阳!”卓阳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个可爱的女娃娃。”归云揉揉眼睛。卓阳手里抱了一个蜡烛包,小心俯身下来给她看。初来人世的小婴儿太小太小,闭着眼睛,五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归云小心翼翼从卓阳手中将婴儿抱过来。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无牙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十分可爱。“产妇说,要麻烦你们给婴儿起个名字好让我们作登记。”卓阳身后站了一位护士,她又说,“产妇说孩子姓卓。”卓阳和归云都一愣。雁飞抛了一切,竟让孩子姓卓。归云惊疑不定看孩子,这个父不详的婴孩,藏了雁飞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阳,请他拿主意。卓阳爽然一笑,并不拘节,慨然应允:“就姓卓吧!”他见窗外明月浩然,又听晓风习习,江涛阵阵,再说:“叫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这就像上海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