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哄人的功夫顶精。”卓太太终于笑了。归云还端坐着,没有了辫子,她的手没处放,更显心烦意乱。“小兔子,我想听你唱戏,这老本你丢了很久,中秋月圆夜不唱,估计等我回来你也开不了嗓子了。”归云站了起来。“我也是没有听过归云唱戏的。”卓太太也道。归云说:“那我就唱了。”还向卓阳福了一下,“先生点戏。”卓阳作姿态摸下巴,道:“那就给大爷来一曲《穆桂英挂帅》。”她就知道他要听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这首。杜班主在世的时候,最后为她奏过这首曲子。那时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声,现今,全中国都是隆隆的炮火声,她要用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线了。卓阳轻轻哼了调子起来。他记得,他记得她的每一首曲子。归云开了腔:“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从这曲子开始,他们才有了生死之约。这样团圆的夜晚,分离近在眼前。
卓太太轻叹了一声退出了那空间,留给他们相叙。归云投入卓阳的怀抱,与他激烈拥吻,想要相融,最后却仍会分离。“卓阳卓阳卓阳。”是归云忘情呢喃一千遍,烙进心底里的名字。窗外是圆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后不能再圆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缠绵之中留取最后的温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动来填补愈来愈空虚的心。至月色渐隐,天肚发白,归云也不愿意放开卓阳。卓阳只是一遍又一遍揉着她的发,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答应我,永远别剪了你的发。”她在他的怀里点头,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愿天亮。但天仍会亮,他们必须向前,无法后退。归云仍不放心庆姑,清晨由卓阳陪着回了杜家,却在石库门口撞见了展风。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了展风进灶庇间细细询问。展风答:“过了杭州站我就觉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写给孙团长的信,将咱们几个的名字都写上去,单没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还托孙团长好生安置咱们。我越想越慌神,觉得事情不妙,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来探探情形——”才说一半,庆姑推了门进来,三人皆都噤口,展风一慌神,支支吾吾叫了声“妈”。庆姑本在外面把展风的话听了个半全,又见他去而复返,尚来不及激动,就生了满腹疑惑。她虽迂梗,但并不傻,见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么祸事,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又惹出什么祸来?”这时门外又进了人来,是何老师和小陈。何老师高声喝道:“欺人太甚,人死还受这等侮辱!”
“这样事体天天发生,每天不死几个抗日分子?哪里是我们能关心得来的。”小陈懒洋洋地说。
何老师立刻愤慨了:“如今暴尸示众,这等残忍妄为,岂是人之所为?一群禽兽!”向归云等人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昨晚又一名抗日志士被日本人杀了,现正绑在北站示众!”
卓阳表情凝重,向归云同展风说:“看来报纸已经登了。”“给我报纸。”展风箭步上前将报纸抢来看。“没想到演文明戏的演员竟杀了十几个汉奸头子。”何老师轻叹。“是特务分子,作演员不过是伪装!他们向来做事狠,也难怪了!”小陈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给蒋总统看的,关咱们屁事,一个个弄得像死了自己的亲爹娘。”庆姑听得心头乱跳,盯住展风叫:“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展风紧紧瞪着上头的字句,手指抽紧,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里发泄,眉眼焦灼的愤意到了极处。
归云把报纸拿来,新闻看得出是临时赶出来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线索俱全。她看到了三个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来,就要蹦出嗓子眼。一不留神,手里报纸被抽走,竟然是雁飞,她竟会在杜家留了一夜。“小雁,不要看!”雁飞已经看到了,面色瞬间如白纸,浑身的血液似被这薄薄的报纸吸干抽尽压薄。
“我要去北站。”“不准!”雁飞柔和地看着归云,清晰地再说:“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说,“小云,我要去北站。”
“我们带你去。”卓阳拉住了归云,向归云使了眼色。归云知道,此时此事,无论如何是阻不了雁飞。“我也去。”展风似找出了发泄的出口,就要冲出门,被卓阳拦住。“你留着,这关节得陪在家里。杜妈妈早饭还没吃,你凑什么热闹!”展风听出卓阳的意思,见母亲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顿足。卓阳已出门叫了两部黄包车,与归云一起扶雁飞上了前一辆,自己坐到后一辆,报了目的地,催促车夫快行而去。归云却希望黄包车能跑得慢一些,时间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飞的念头,让她回心转意跟她回家。转过一条条马路,一条条弄堂。雁飞疾声促车夫绕近路走。路能有多远?不过那么点路,走过繁华,就是荒凉萧瑟的北区。归云曾住过那边,也曾想,那个地方是地狱,吞噬了包括她亲身父亲在内的许多中国人的命。如今,也是地狱。中国人其实都不能真正接近那里,隔着铁轨,他们都站在南边,他们都静默,他们都闭着唇流泪,还准备了纸铂香烛,在南边升腾起袅袅的青烟。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为这里的人的眼都因泪而模糊,整个天都是模糊的,红日也变得稀淡。归云和卓阳扶下雁飞。他们看见了人群里的蒙娜,这里只有蒙娜的金发明亮。蒙娜看到他们,走了过来,她端着相机,她先说:“我没有拍。”她又说,“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的暴行。”她再说,“你们不要去看,很惨。”雁飞挣开归云和卓阳,推开蒙娜。她的声音疏离而冷淡:“我要看。”她走过去,拨开人群。她记得一个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阳光下,他说:“我叫向抒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