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想,山不过来,她过去。她仍去卓家照顾卓太太,卓阳也好多天未着家,她不便向卓太太说实话,卓阳的留言也只是含糊地说社里要赶稿子。他并未将莫主编遇害的情况告知母亲,归云就更没有说。
卓太太见归云孤零零一人常端坐在卓阳的房里等到深夜,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以为两人闹了别扭,因劝:“我家这只小泼猴有两下才华,我也是打小宠着他。所以才会太骄傲,过钢易折,对女孩子未必会屈就体贴。你可得担待点啊!”归云只能苦笑。很累。她最怕这样,没有任何回应结果。心也终于等急了。她对老范说:“你帮我带个字条给卓阳。”她的字条上写:“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她又对老范说:“卓阳的妈妈年纪大了,不应该再受折磨。他做什么安全的打算,我都支持的。这是他能做的,我也能。他懂的道理,我虽不全懂,但也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懂。”
老范动容,又愁又忧着归云,说:“我一定把话全部带到,一定把小卓先生的准信带回来。”他拿起把伞,立刻出门。归云见了,又是一层相思上心头,她叮嘱:“他还欠我一把伞没还。”我们怎么能散?她在心底说。看着老范出门,带去她的话。这个洪荒凄迷的世界,找不到清明的出路。归云决定早早打烊,和陆明一起将门板支起来。一只手撑开了门板,头发濡湿的展风闪了进来,他眼色异样,和外面的天色一样不安。展风在慌张,可还是强自镇定,简短向归云交代:“今晚方进山包了夜巴黎两个舞女去国际饭店,难得没奉承日本人去。”“所以?”归云的心狂跳,跟着慌张。展风重重点头:“我都安排了,就此一搏!”两人双手互握了一下,归云知道自己拉不住他了。他们都盼着有这样的一天,可临到这一天,谁的心里都没有底,仿似是一个无底洞,一层一层的罪还没受完。展风闪身进入雨幕之中,在洪荒天地消失成一点。归云关上最后一扇门板,点燃一盏煤油灯,她打开帐簿,开始核账,并小小筹算。她省吃俭用的积蓄已能够去永安公司的照相器材柜买一台带k字的德国莱卡军用型照相机,这是卓阳一直想要的。他有钱,但是没有空买。她没有钱,一直存着钱想给他买。她会告诉他,可以带这只相机上前线。她咨询过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师傅说这个牌子的德国相机坚固耐用,加工精良,性能好。师傅叹国内的技术产不出这样好的相机,她也叹。可卓阳需要这样的相机做更多的事。归云假装计划着明天的美好,心却不住跳,无法安神。又念着展风。展风在国际饭店北楼门口等待了很长时间。雨已经不下了,空气仍是湿濡濡的。这里隐约能听到黄浦江上船舶来往的鸣笛,但展风听不到,他只能看到如烟的夜雾恋恋地笼在黄浦江上。这边是冒险家的舞台。展风作气,他是敢于冒险的人,一定可以应付自如。
饭店楼下左边的黄包车夫,右边卖香烟的小贩。徐五福勾着背缩着身子正在张望二楼的包厢。人不多,四五个,都是贴心的兄弟,从跟着王老板就开始亲密合作。都亲历了生死,更剽悍。他也都能信任,所以拉了来干这宗私务。夜风清冷,他的心热烈勃动。既然怎么做都是杀戮,自私一回又何妨?他们也是为了大义。展风不住安抚自己。他们注意到方进山只带了周文英并两个打手同几个舞女进了饭店,再没有旁人。他们是开了车的,不过司机此刻正昏睡在国际饭店边的弄堂角落里,车里坐的是他们的人。暗处还准备着一辆备用车。他们已能很熟练地做这些事。这并不能算大阵仗,待将那群人拉到无人处即可手起刀落。
展风有经验,他也在身前摆了香烟木案子,用煤灰涂黑了脸,戴着残旧的小破眼镜,还染灰了半边的发,存心弄得浑身邋遢,好做掩护。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他。方进山出来了,戒备很差,搂着个舞女旁若无人地亲嘴。周文英跟在身后嘻嘻笑着,招招手,正是要招展风。展风低头上前,压低声音:“双妹,三个五,还有洋货万宝路,先生要什么?”
伸过来抓了一盒“万宝路”的是一只肥硕的手,粗黑,毛像粗鬃,直伸到展风面前来。
展风看清楚,一怔,恍受惊雷。他认得这只手,黑暗里拿着红彤彤的炮仗。他的眼睛冒了火,不能自抑。伙伴打个呼哨,行动开始了,展风撂了香烟案子,抽刀欲砍。方进山赫然后退,连呼“来人”,横里冒出来个打手,原来他的埋伏也在门外。
准备好的兄弟们都抽了家伙冲上来,路人见有血拼,慌忙闪避,半条马路瞬间混乱。
方进山的打手将他围在中间保护,周文英拔了枪乱射一通,却无章法。他两人都在急谋退路,周文英大叫“抓活口拷问”,叫了两声,发觉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脚底抹油,觑个空档抓个打手做掩护逃命。展风红了眼,只想干掉被人围住的那一个,奋勇无比。兄弟们知道要招架不住了,不知谁喊:“他们人多,咱们该撤!”但方进山已经逃远了,展风眼看追击不上,被那些喽啰阻着,心急如焚。
双方都混乱成作一团,展风不撤,其他人也不好撤。自己人提醒着:“在他们面前亮了相,非要灭活口——”不及说完,大伙都明白,发了狠,砍死对方两个打手。展风一下找不到方进山了。其实他没有逃脱,他穿过暗处弄堂的那一头,早有人候着了,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也候着,朝他的额头,只一枪,就毙命,连叫一声都未及。那人还须赶来善后,枪战砍刀混战。远处已经响起巡捕车的鸣笛,时间不多。黑影动作如风,枪法精准,不欲留活口。手下的人都心神一振,有了动力,速战速决。路上的行人以为黑帮火拼,不敢留做炮灰,做了鸟兽散。清场之后更方便他们的清场,巡捕车到了之后,只有一地的尸待处理。向抒磊领着小卒子们退守至安全地带,先点人。少了一个,是徐五福。向抒磊的脸色像天一样阴黑。展风嚷:“我这就回去找他!”才扬头要走,被迎头揍倒。向抒磊居高临下站着:“你若是再私自行动,我亲自收拾你!”众人见他变色,怒意勃发,有森冷的杀气,连大气都不敢出。展风嗤嗤吐着气,是要爆炸的炮仗。他吼:“我认得他,就是他炸聋了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