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的面色不好,说:“阳不在。”归云走进去,她也不让座,归云就站着,朝她鞠了个躬,把蒙娜吓得从座位上猛站起来,稿子都掉地上了。“你这是做什么?”归云诚恳地笑:“我请蒙娜小姐帮个忙,我想邀请您的哥哥和他的同事们来我的小店吃顿饭。”
她用了雁飞的第二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把谎圆满了好自救。然而这样的自救,未免是稍稍屈尊的,可是归云不得不心甘情愿。蒙娜面色很怪,但也不是不通人情,听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心知必是有事的,她只问:“干嘛要求我?你有你的阳。”归云道:“因为你可以帮助我,我无能为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了,末了,道,“真是个不情之请,我也晓得的。很难,我并不想这样求人,可是没有办法。”这样一说,她倒显得楚楚可怜了,触动了蒙娜的心。她是又坚韧又柔弱,难怪阳会这样喜欢。蒙娜想,她毕竟是比她强的,也许太强了,阳才不喜欢。左一想,右一想,终究侠义心思占了上风。她问:“你就信我能帮你?”归云微笑:“如果我不信你的为人,就不来了。”蒙娜暗叹,这位中国小姐的度量,也真是难得的,没想到她这样爽直坦陈,竟是对上了自己的胃口。还有,她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是更对胃口的。蒙娜骄傲的心得到满足,也宽容了,也赞赏了。
归云瞧她的眼波动了,望住她瞧,她就坦荡地看着她。终于,蒙娜叹口气,说:“我们不是应该打一架吗?可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归云又鞠了一躬:“谢谢你。”蒙娜口头虽尚未正面应承下来,但大抵是给了肯定的意思了。归云明白她的心境,心底感激不尽。两人实则也无多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各自还是有些许尴尬在。恰好莫主编手里拿了本杂志喜不自禁地走进来,正碰上归云,来不及招呼,莫主编就喜孜孜将手里的杂志递给归云:“你瞧瞧,这杂志可做的好?”归云莫名奇妙,但也将杂志拿了来瞧。那是一本图片照片集,封面是一位战士折断了太阳旗。画风铿锵有力,印刷得也鲜艳,只有薄薄几页。她翻开集子,里面有照片有图画,配着文字。她虽是外行,却也瞧得出这集子的制作之精良,排版之鲜明。只是翻到一页连环画,画上的是前线战士冒着炮火冲向敌人的堡垒,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归云口里说着“好”,心却黯然了。莫主编倒是眉眼神采奕奕,说话洪亮有力:“沙飞他们是好样的,前线那样艰苦,冲印排版器材那样简陋,他们还能作出这么好的画报,有这么好的美编和摄影记者。咱们大大震慑了敌人,前线的小日本还当咱们的战士是蒙着眼睛只看枪炮的土包子呢!嘿!我也想冲到前线跟着沙飞这小子干报纸了。”蒙娜也不禁过来瞧,她同莫主编是内行,不由并头接着开始讨论画报的编排和制作了。归云听不懂,也不欲再多打搅他们,就道个别离开了。她回到饭庄,正值下午清淡时分,老范去了菜市场。这些天她和老范又琢磨出新的经营路子。年前,店里的饺子馅、小笼馅等各类半成品卖得空前的好,看来是被顾客受落的。归云想,最近租界正鼓励菜市场有序经营,那里生意愈发好了,但还没有半成品的摊子,也许是个机会。老范就自告奋勇先去探探风向。其他伙计也都在午休,陆明坐在灶庇间的门沿发着呆。归云挨他身边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总让自己这么累,刚养好的身子受不住的。”陆明茫茫然:“小蝶还不愿见我。”“我明天再去劝劝小蝶。”“归云,你帮我带句话,以前你们唱戏,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听。我记得以前你们唱过的词儿,什么‘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后来我同小蝶这样说,她很喜欢。你告诉她,我当初怎么说现在仍是这意思,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又那么惘然,一字一重音,敲得归云的心嗡嗡的,不能透气。
怎么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经不重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归云起身,往灶庇间找事做,唯有手里劳作,方能忘却一些难过的事。在一方天地间,让头脑空洞,或可得些安慰。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有些麻木,才伸直了身子,就被人从身后猛然抱住,一旋,被按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尽是唇舌的纠缠,相濡以沫。好久好久,才被放开。她看到卓阳的扳着脸。
“你干吗?”她想推开他,可他坚固如石山,纹丝不动,“要让别人看到不好。”
他说:“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去求蒙娜都不来同我说。”归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真是!难道你还吃蒙娜的醋?”卓阳瞪她:“凭什么她知道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是这里的老板。”
“是是是,卓老板,您伙计擅做主张没有向您汇报。小的该死!”归云听他说得霸道,就做小伏低心不甘地争一争他。卓阳听出来,不高兴,扳住她的面又狠狠吻下去。这次直到她气喘吁吁,拼死劲用拳头捶他才放开。归云羞得脸似会滴出汁的苹果,连声音都软了:“恶劣的家伙!”卓阳的心跟着软了,好话好说了:“听话,以后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蒙娜不会同你说的。”她想,他怎么消息这样灵通。卓阳“哼”了一声:“她自然得意,但别人不会说吗?”归云暗叹,原来是莫主编,她想,还真不能稍稍瞒他什么,就说:“你已经够累了,这些我能做的。”“不要自己冒险,让我担心一样是让我受罪。”卓阳说,他是真担心了,因而更不愿意放开她。就这样密密地贴在一起,身体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种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