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瘪着嘴,竟也不道谢,不客气地收过大洋,对归云吟道:“滩边孤生一朵兰。回送你。”
归云听不懂,只觉得老瞎子那副带着裂痕的黑眼镜后边的瞎了的眼睛好像直盯着自己瞧,心底发毛。雁飞也走了过来,也摸出一块大洋来,塞到老瞎子手里。这回老瞎子长叹了一声:“火中血色梅花绽。”收起了大洋,拿好了碗,又摸摸索索从身后拿出了盲人棍,其实只是一支细细脏脏的竹竿,点着地,不和归云与雁飞招呼,管自颤颤巍巍地走了。“火中血色梅花绽。”雁飞喃喃地念,细眉深锁,若有所谓又若无所谓地牵了牵嘴角。
归云道:“我真听不懂他说的话。”雁飞道:“讨饭的胡口随诹,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随手招来了黄包车,同归云作别了。
归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还在想着老瞎子的那两句话。“滩边孤生一朵兰,火中血色梅花绽。”半明半暗,似悲似谶,想得自己不觉痴了。回到店里,快要打烊的时分,展风来了。他架了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被陆明协助着带进了雅间[奇书网整理提供]。长风衣的男人倒在桌旁,不住瑟缩,展风拉下衣服,竟然是向抒磊。归云吓了一跳,命众人急急上了木板,闭了店。她再转回去看,向抒磊蜷在桌边,面皮青着,五官纠结,牙关颤抖,双手抱臂,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整个人都脱了形,没半丝平日丰神俊朗的样子。展风焦虑道:“今天去劈那个汉奸大学校长,谁知道中埋伏了。咱们几个后勤的把伤员分散送走。但向先生突然发了病,我只好就近先送他来这里。”向抒磊勉励颤声,道:“去……去找……剧团……隔壁诊所的华……大夫。”
“你去吧,我来照顾向先生。”归云便说。展风应命,嘱咐归云两句,动身找人。归云是第一次见人发病发得如此凄厉,好像全身骨骼都被分拆一样,有些害怕,就问:“向先生,我能做什么?”向抒磊颤抖地指了指风衣的口袋,归云往里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有些眼熟。她不解,掂着水果刀不知怎么做。“让我……咬……住!”向抒磊命令。他是习惯命令的人,虽然声音颤,还是当命令叫。
归云照他意思将水果刀横着放在他的嘴边,让他咬住。他似是得了安慰,颤抖没先前那么厉害了,身子虽还蜷着,但渐平稳,只口中咕噜咕噜仍有呻吟。归云原本以为他只是呻吟,但静下来细听却不是。他含糊不清地不停说一句话,因不断重复,才能让归云辨听清楚。“我答应你不抽鸦片!我答应你不抽鸦片!”他答应谁?归云茫然,只盼展风快些将大夫带来,好减轻眼前这位病人的痛苦。虽是大冬天,向抒磊身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湿了发,狼狈不堪。再英俊刚强的男人都经不得病魔的打击,兵败如山倒的模样永远令人恻然。展风终于请来了大夫。归云替他们掩上门,无意中的最后一眼,见到大夫扒下向抒磊的衣服,背后是丑陋的伤口,是凝固了的血肉模糊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也许曾经被千刀万剐,也许曾经被鞭抽火炼,留下一片不忍猝睹永不消失的痕迹,一整片地盖着他的背脊。归云捂住嘴,在最后一刻被吓住了。展风抓着她转过头。“不要看,向先生的伤很恐怖!”“怎么会这样?”展风摇头不知。“华大夫说抽鸦片可以抑制他的疼痛,但向先生从来不肯抽鸦片,所以旧伤复发的时候会疼得很厉害。”可归云还在想,他答应了谁不抽鸦片?那样疼,都不抽鸦片!老范熄了门前的灯,陆明同老范媳妇一起做着收夜的清扫,归云收拾灶台,忽见灶台上蹭亮的刀具,闪着微明的寒光,猛然想起雁飞也用银色折叠水果刀给展风削过生梨。不知怎地,心惊肉跳,甚是忐忑。
二六小重山?归路茫茫
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乐门,就进不去了。里头的一切,都是暖的,暖风薰了人如醉,一段段缠绵的拥抱,把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去拥抱虚妄的暖。其实是不暖的,雁飞常常感到冷,她最近又容易累,不能接连转台子,也不能跳恰恰这样的快舞,一踩上百乐门的弹簧地板,人就犯了晕。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陈曼丽,穿一身火红的舞裙,像火舞的艳阳,拥趸无数。如今再没这盛景了,气候散清了,舞女也晓得找个好户头才是正经,把舞跳的好,不值什么。袁经理恼恨这种清醒大头脑,嗤道:“后进的小骚货连骚的资本都没累齐,就想往人床上赶,成不了气候!”雁飞会哀哀地想,不过都是想逃罢了,可天下之大,何处容身?她懒洋洋地瞅着舞池里的人们。一曲方毕,袁经理携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场了。“百乐门冬季皇后,玛丽亚隆重登场!”人群骚动起来,雁飞也张望。中央站着一团火红的影,像雾气清冷的空气里掠出来的太阳,还镶着金边。原来穿着火红的人儿,有一头金色的发。皮肤又是白的飞扬跋扈的白,连带五官的美也是飞扬跋扈的。
雁飞认得她,是那位洋记者蒙娜。雁飞瞅着她,她炯炯的目光也对住了雁飞,甩一甩那头大卷蓬松的金发,开朗地笑起来。雁飞想,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后一段日子内,百乐门的焦点非她莫属。她想,连她也来舞池子争饭吃?她是不解的。这位蒙娜小姐还真将玛丽亚做的十足,她立时就与雁飞套了近乎,还在下班之后跟着舞小姐们去吃夜宵,再兴趣盎然地向大家讨教麻将经。她不会打麻将,是在雁飞家里学来的,她央雁飞:“很高深,能不能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