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吃饭,因心事重重,饭菜便更难以下咽。卓阳送归云回家的时候,归云说:“我听的懂你和阿姨的意思。”“归云,我是不是还那么自私?我什么都想要做。”“不不!阿姨说的对,任何事都有得有失,我们不能计较那么多,也没有空去计较那么多。”归云将他的手捧在掌心,“所以,请你放心,我能够,请你放心。”“秦编辑——就是我们报社秦编辑,她的丈夫是东北前线的战地记者,一直跟着东北抗联做跟踪报导。几个月前他跟着的那队联军队伍和日军在通化郊外山林打游击,后来战士们全部牺牲,包括这位战地记者。今天,前线的记者同事把他遗物带了回来,还有他临终前写好的战地报导。”
他的手掌在她的掌心,握成了拳。“我们的报导,是同事们在战场上抢回来的,如果有一天——”归云抢道:“如果有一天,那么我还是那句话——请你放心。”下一刻已被卓阳抱在怀内。有信心,有勇气,互相支撑,也互相理解。这是她能给卓阳的。归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不去害怕什么,昂头挺胸一步步豪迈向前。回到日晖里,庆姑和何师母坐在灶庇间闲话。她见归云回来,料定是去了卓家,心里怄着气,就凉凉说一句:“人大了留不住,到底给了别人做嫁衣。”归云见有人在,不好多说。见到自家灶头上正炖着汤。杜家因累年唱戏,都怕夜里腹空,有吃夜宵的习惯。只是后来人口少了,也就戒了。归云猜测或是有了客来,就和颜悦色问庆姑:“娘,展风又有客人了?”展风的伤痊愈大半,已能在家休养,庆姑便作主将他接回来。因他回了家,原先王老板厂子里的若干同事们逐渐有了来往。他经历那一段,又是个极受敬重的人物。归云替他高兴,庆姑却愁展风伤好后的生计。她便帮着含蓄地建议过:“我那小店慢慢会好的,也要靠展风哥的协助。”庆姑却是打听到了归云的那些事,心里有了疙瘩,一口就说:“要是自己家的生意倒还好说,怎么还能给别人家打工?”归云就不好再说什么。这回庆姑也没有答她,只对何师母说话:“我们展风也算行得正,才能遇贵人。那位向先生可是现代戏里顶红的角儿,亲自来请展风去他们剧团做文书兼箍场是再好没有了。一个月有五六十块的进账,也不薄了。”楼梯上响动了几声,向抒磊被展风和徐五福送了下来。庆姑忙招呼:“向先生,我这儿做了红枣莲子白木耳,喝一碗再走吧!”
向抒磊客气谢绝:“不必了,我晚上还要回剧团排练。”又向归云等道了别,才同徐五福一道走了。归云觉着蹊跷,趁无人注意,上楼找了展风,贴着他耳朵问。“向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展风实不相瞒,也确实想对归云坦白:“他就是以前王老板请的教官,做话剧演员那是掩护。”
“那他同王老板是一伙?”展风却摇头。“是,又不是。好多行动都是他通知王老板,他们都给政府做事。”归云疑惑:“难不成他还想你干这个?”展风点点头:“我只给前边的人做后勤。”又怕归云担心,再说,“我把这条路走定的,现在残了,更少挂怀。徐五福会跟着他们干前边的事,我伤残了倒好隐蔽,给他们做好后边的事情就行。”
他还怕归云不赞同,继续道:“这也是为了归凤。”握拳切齿,“方进山那狗东西,我早晚收拾他!”归云怅怅的,忧虑展风,又思念归凤,不觉愁思百结。“快过年了,以前过年都有归凤和我一起做蛋饺蒸年糕。”展风抱膝,直直望着天。那天是黑的,月是明的。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虽还没底,干了再说,也是光风霁月的胸怀。“向先生教会我好多,要忍,忍得一时,为了以后的赢。”归云说:“向先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又神秘又奇怪。”就将自己的遭遇同展风说了。
展风也不解,只说:“向先生做事一向有自己打算,他装成那样恐怕是有别的行动。我听向先生说华北那边日本人的物资屡被共产党游击队缴了,最近张啸林就搞了个什么贸易公司,从外地采购物资再运去日本人那里。他们已经查到方进山头上了,他最近不但开了旅馆,也管上码头了。私运的事可能交给他负责。”“他们是不是要对付方进山?”展风点头。“只盼能成功,归凤也就脱离苦海了。”他们不禁互握双手,似觉曙光隐现,都盼望着。归云鼓励自己带着点希望,她心心念念着一个念想,就是往后的一家团聚,大家都会有个依靠。卓杜两家渐渐有了生气,归云也不似先前分不开身了,她有了全副心思来经营小店。
对于老范夫妇和陆明的鼎立帮助,她十分感激,就趁着元旦,早早歇了业,亲自至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菜蔬回来,又亲自下了厨,打点出一桌丰盛的菜肴来。老范是个老法师,还未正式见过归云的手艺,此时见她将几样本帮小菜弄得山清水绿,减了本帮菜的浓油赤酱,偏清淡,极适口,很是赞叹。不禁夸:“杜小姐原来也是灶台上一把好手!”
归云不敢当,只说:“不过一些家常小菜。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两家,当我回个礼。”
饭桌上,归云好好地敬了他两家的酒,陆明喝得狠了点,不胜酒力,几杯下去,有些微醺。他只是不住摇头,道:“只有做着活儿,我才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听的人都黯然。归云想,他年轻,断了一臂还能活转过来,再积极面对人生。卓阳的父亲却年迈,熬不住相同的灭顶之灾。但都残缺了,年轻的年老的中国人,在战争中失去肢体,失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