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将手里的钥匙交给秦编辑:“我在三马路那边租了房子,那里很保险,以前出过火灾,所以没有人住,隔壁的都是做妓女的,正合适我们隐蔽,白俄的电台也可以在那里做事。”
秦编辑问:“是不是闹鬼的那家?我听说过,当年烧死了两三个人呢!还有一个小丫头浑身滚上了火,从里头逃了出来,也不知最后死活。所以那弄堂里的人常说闹鬼!你给租下来了?”
蒙娜得意地笑:“我说养小白脸呢!”她望了望卓阳。卓阳看到了,他要回避的,又想,不该回避,就笑着说:“你不会要我同你一道演戏吧?”
蒙娜叹了气,明的暗的,他不是不懂的,把分寸把的那么好。她颇幽怨,用英文说了一句:“你真狠心。”报社里不少人懂英文,眼里都觑了觑卓阳,觉着这段公案不该是自己管的,也就都不响。卓阳也不响。蒙娜仍幽怨,这些中国人,这样顾着彼此的面子,卓阳这样会四两拨千斤,从不沉迷。
正喝茶的莫主编掌着杯盖子,轻轻抿了口茶,替他们岔开了话题:“蒙娜,你要做那个事件的报导?”蒙娜的不甘心不得不压下去,她说:“我对这些妓女的世界很好奇,从那些妓女那里也打听了一些传闻,当年烧死的是会乐里的名妓和某个米行的少东,幸存的人是一个雏妓。”
大家又对此事唏嘘一番,卓阳坐到蒙娜的身边,他点燃了一支烟,对着窗口抽了起来。
蒙娜轻声说:“你让我很没面子。我以为我们有可能。”“我们是真挚的朋友。”蒙娜将卓阳手里的烟拿了过去,就着抽了两口。她与他的亲昵,不过如此了。
“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卓阳笑了。蒙娜耸肩:“可是你对我没感觉。”卓阳看着她,她将他的半支烟抽完。这个洋女郎向来是豁达的,本该堪堪与自己相配,连父母都有此担忧,他们并不太赞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们想要中国媳妇,卓阳本无所谓,大而化之,但后来有所谓了。卓阳对她说:“真挚的朋友,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蒙娜一愣,立时起身:“你得罪我了。”她真的生气了,卓阳由着她生气,看她冲了出去。莫主编道:“怎么得罪她了?”卓阳学蒙娜的耸肩。楼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冲了进来,叫:“快来快来。”两个印刷工人抬了一个姑娘进来。却是灰头土脸的归云,她蜷缩着,迷迷糊糊,辗转着,双手捂着胃部。卓阳看见是她,大惊失色。
二十定风波?虎尾春冰
归云在昏迷之中是疼痛的,伤处在胃部,她憋住了气,一时想,我是不是死了?又想起晚上的卓阳之约,又是不甘的。她并不想死。似乎是有人抱起了她,有一番躲闪,她又平稳着落了。她听见有人在说话。“竟然看见杜小姐昏迷在印刷房后弄堂里,吓死我们了。”“不要紧,只是被蒙了乙醚。”有人轻柔地唤她:“归云,归云。”声音熟悉,她挣扎着睁开了眼,她以为是她产生了幻觉。
似乎是卓阳,身后笼着一团微光,让他的眉目没有那么清晰。他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样望住她。仿佛一线阳光洒下来,她醒了,要起来。卓阳倾下身,他的气息能包围她。
他说:“归云,没事了。”她听不透,叫了一声:“卓阳?”他握住了她的手:“归云,你安全了。”温热的掌心,逐渐暖了她冰凉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体却在他手里虚软。
原来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为她并不怕,可是一到他面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被他握住手,半个人靠在他的怀里,异常安心。原来不是幻觉。报社的人围拢了她,秦编辑为她去马路小摊买了大米粥,还有其他人找了药来,有个懂些医道的女记者为她查验伤口。归云才看到自己的胃部下头,有好大一块淤血。也庆幸只有这样一块伤,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但是不后悔,自己原也有那样大的勇气。莫主编待她稍稍休息好了,心神也定了,才来小心问她话。归云将先前的遭遇一一说了,只有一点她记不甚清,她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她只记得她又疼又急又怕,昏昏沉沉,后来有人进了小暗房,在她面上蒙块布,她就晕了。隐约听到枪击声,后来又有人高声叫“走水了”。到底是谁救的她,也没有瞧见。莫主编愧道:“是我们连累了杜小姐。”又怒,“定是日本人从中作梗。”有百思其间关节,不知何人救了归云。卓阳握紧了归云的手,归云看人多,有些羞,可他不放,她也只能任有他握着。她说:“我不要紧的,这不也没事吗?”心里想,倒是命大,拣了回来,现在还有余悸。但手心是热的,卓阳的温度,让她慢慢定下来了。这时在外打探消息的记者回来,说:“沪西越界筑路的东方大旅馆下午被人投了炸弹。”
卓阳立起来,忽然明白:“原来是他们。”莫主编伸手拦了他,说:“不要鲁莽。”归云坐起身,她要站起来,卓阳扶起了她。“我要回家。”她看到卓阳的眉毛还没展,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另只手就握着他的袖管,“我真的没事。”他的中山装穿得有些旧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点扎手,可她还是一气握住。
莫主编也道:“杜小姐这样的气节,着实令我等佩服。”他说着就要向归云鞠躬,归云惊了,忙阻止,可又被卓阳握着手,不能动。卓阳说:“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就不该撺掇你来唱戏。”归云道:“既然唱了,我就不会后悔。”她也是这样骄傲,他看着她。他想她本就不是个弱女子。莫主编思忖着须谨慎行事,便着各位记者编辑致电其他演员询问情况,又令卓阳先送归云回去。卓阳小心翼翼地,又怕她的伤口痛,就叫了出租汽车。“我送你去医院?”“我要先回家,不然他们会担心。”卓阳便先送她回家,路上一直不说话,眉头锁着。半晌,才忽然说:“有时候我真感到无能为力,我说过要保护你们,可我却怕我的能力无法做到。”反手下来,还是握住了归云的手,是握不够的。归云望着他说:“我开始真的没有怕,心里只想,输阵不输人!”又低下头来,轻轻道,“只是最后见到了你,我才怕了。”红了脸,也住了口。卓阳偏问:“为什么?”他一径是霸道地追问,偏要得到落时。归云别过头去,道:“你又不是梁山伯,装什么呆头鹅!”劫后重生,她有了灿烂的心愿,不能避了,也不愿避了。他说:“那你应该改唱祝英台。”她听他揶揄的话聪明地钻了自己话里的小空子,技高一筹,心中小小羞恼,嘟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