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五福心里一慌,又觑展风几眼。展风看住雁飞,为难:“雁飞!”雁飞说:“明朝我同干爹说去,你们这样业余的,怎么能暗里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你给我安分些,好好照顾归云!”“雁飞,我和归云已经解除婚约了!”展风低叫。雁飞一震。“她也愿意的。”展风着急补充。雁飞态度淡了,眼神陌生了,看在展风眼里,愈加飘忽悠远。“倒是我多管了闲事,也不必替归云来担待你的安危了!”她收敛了一些态度。展风急得抓耳挠腮,竟没想到这话把她逼远了。她的感情又这样收放自如,他力逮不及,只好又唤:“雁飞——”雁飞说:“你们自己好自为之,没有金刚钻,别逞强去揽瓷器活,日本军人都是千操百练的,万不会栽在你们几个小毛头手里!”话完了断然转身,展风欲拉住她,又不敢,眼睁睁看她回了门里,连句“再会”都欠奉。
徐五福不得要领,说:“这位谢小姐好大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展风不语,心里凉了一片。似乎没了归云,这雁飞就飞远了。“他们宰了那倒卖古董的,我们却把人跟丢了,怎么向向教官交代?”徐五福问。
“本来就是要解决那汉奸,咱们私下跟了这个,向教官恐怕也会有意见。”展风道。
“可几个兄弟努力,也伤了那人,说不定还是接头的日本人,就这么放弃了?”徐五福不甘。
“谢小姐说得对,我们工夫还没到家。”展风说,“明朝到工厂里跟着向教官好好加紧训练,不能让人小看了。”他有气了,是气馁。一路小跑,徐五福不明所以地跟上。雁飞回到客堂间,藤田智也已歪着休憩,连一旁的茶都喝了两小杯。见她回来,就望着她,嘴角往右边一勾,微微一笑。也是风流倜傥的。雁飞恼了,说:“记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后要还的。”他说:“我就是准备了要还的。”雁飞又不恼了,眼睛微微眯了,她也是妩媚的。“我早知道藤田——王先生是个爽快人。”换他迷离了,尽管迅速正了色,但雁飞已看清。色字头上一把刀。她惟能利用的,也只有这个“色”字。薄弱的又丰厚的资本。当初她规劝陈曼丽不要太痴心,说:“我们的这点资本也只能这样折腾,可不能透支。”
陈曼丽笑说:“我哪里有小谢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啊?”
她自嘲地笑,一个没了身体和灵魂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去骄傲。展风那种少男情怀的迷恋,对她来说,只是负担。那眼前人呢?她与他恢复如常的目光相触,较劲,又都看不清对方。太费力。雁飞施施然上了楼。这日本人送镯子给她时,没有说多余的废话。但她跟着王老板有些日子,也识得辨别一些玉器古董的真伪。这手镯,绿得温润,戴久了有生气。是真得好货,也是古货。她想,她在藤田智也这里并没有失算。他送了这只玉镯,宣告了某种程度上她的胜利。她怎么不懂得利用这些在男人心头取得的胜利?
当陈曼丽倒下,她失声痛哭,不顾忌场合。长谷川朝她又举起了枪。一个人伸手挡下来,说了几句日本话。她知道,是藤田智也。
他说完,专注看她。后来他们把陈曼丽的尸首拖走,罚她跪着当众擦拭血迹。这是屈了自尊的。她的心冻住,拿了抹布,用力擦,擦来擦去,抹布上沾着的血迹总是来回蹭到地上,永远干净不了。泪涌出来又被逼回去,终至在面孔上,也冻住了。她的面色是僵的,对做监工的日本女人说:“拿个水桶过来!”日本女人惊了,因她一脸的若无其事,竟真的乖乖送了水桶过来。她嗤笑。你硬了,他就软了。简单真理!她洗涤抹布,把一桶水染红,地上到底还是擦干净了。打仗时,报纸都说“一寸山河一寸血,黄浦江和苏州河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多夸张!实则都不必一场雨,上游的水流下来,血就被冲个没影。站起身来,自己身上染的血没干净,像白旗袍上又绣了红梅花。忽忆起自己有一件绣了红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乐门过生日时,陈曼丽送她的。“在你的白里,镶上我的红,一举两得!”她笑得浪荡而真挚。没想到她死的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里镶上了她的红。她终至是被放了,一身血迹地从藤田智也身边路过,还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领回陈曼丽的尸体,特烦通知我一声。”这个人帮了她,也是欠了她的债。因他的话,让她不死,还要受罪。她恨了。漠着脸,一身狼狈地走出百乐门。红白牡丹从没这样落魄过。雁飞直直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发生的一切,她从来都只能承受。那句“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她的心恸了。怎么豁开了身子还会觉得冷,还会觉得痛?
十四离亭雁?风满高楼
雁飞辗转半夜未曾阖上眼睛,间中下楼喝水,见藤田智也和衣躺在沙发上,睡得很冷,也很熟。
她端着水杯在他身边居高临下站了会。他喝光了她的功夫茶,将杯子倒扣在圆盘里,做成一个八卦形。万生吸进去,不再放出来。
雁飞移开了目光,到一角的麻将桌。那桌子有个小抽屉,里头放着把张小泉出品的银色小剪刀,是苏阿姨备着的,方便随处缝纫。她也用过,用来修剪指甲。“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广告词没有写错,她用起来很顺手。她的眼睛就钉住那抽屉。有把剪刀,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心里想,插进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