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栀子香
晨光微露的石库门朝北的后天井里,总晒不到阳光,暗绰绰的,那里种着几支月季,红暗在阴影里,暗沉的,是还不能出头的红。天井里的女孩们正喊嗓,在阴影里向上,积极地对着太阳微露的方向,要露出自己的峥嵘。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幕起了,有新角儿在长,就像新开的月季,阴影也遮不住的鲜妍明媚。
归云愿意绞一枝最鲜艳的月季,插在归凤的鬓角。归凤天生的桃花面,敷着粉,含了苞。掩盖一段心事,所以更见风流。归云对她说:“娘说要让我上场试试声了,你可要多担待我!”归凤对镜敛妆容,眉眼皆是叹:“归云,你的八字比我好,一定会很好的。”
归云心底也叹,这话她听得不少,归凤最大的心事,她是明白的。归凤这般认八字,也认命。她总觉得唱得再出彩,也是输给归云的。只有归云才是展风的福星。这是庆姑说的。庆姑还说:“你是这群孩子里唱的最好的,我指着你出头。”她从来都信庆姑的话,在舞台上,开始崭露头角,渐显锋芒,甚至有盖过筱凤鸣之势。
但心底的那点憾还存着,冷着,只好在那一场一场风花雪月的戏里倾诉自己的情怀。对手戏都是女孩子陪衬唱。也会轮到归云做她的配角。归云的扮相不赖,绾着头,描吊绡眉,一身英气勃勃不让须眉。在天井里踱了几个方步,凝眉,叹气:“娘子她怎么还不来呀?唉!”展风叫好,鼓掌。他们自小甚是谈的来。念书抓麻雀儿,都在一块儿。归云性子明快,又顺展风的意,就如班主夫妇一般期许的感情浓如蜜。这是看在归凤眼里。她做温柔娘子,走出来了,藏好心事,从不倾诉。只在戏里说。一曲《盘妻》,色色掩盖。只因戏外人不懂。归云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归凤后来才了悟,世上没有万全的人和事,归云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状况。她受不住戏台上的直筒灯,当头一照,人就晕出了虚汗,就这样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场。其后便再也无法登上场去。这免不了就落下口实,教戏班子里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凤鸣为甚。杜班主更显有先见之明,对庆姑说:“我瞧她也不全能吃这口饭,好歹学些旁门左道,也是能用的。”庆姑不住叹气:“这几年都算白搭,这么俊俏的一个生!你看着办吧!”又说,“算了算了,能做家事就成,过个一两年赶快同展风成亲是正经。”归云惶惶惑惑,只觉得自己没用。她向杜班主解释:“小时候和爹逃难,在大夜里躲进草丛,日本兵拿手电一路照过来,刺到眼睛里,就怕这亮光。”杜班主一听,也没责备她,说:“三百六十个行当,咱们这儿未必需要上台才成。同我学箍场也是行的,我看你跟着展风学些个算术,账本也能看得。”说罢,眯一口烟,人老了,精神头减了。
筱凤鸣明目张胆拉了姐妹私接堂会,他是快管不住了,儿子的心念又根本不在这个行当。他本也不想让儿子做这样的下九流。“你既然不想入这行,就给我安分念好书,将来可进得大公司做职员固然不错,做个账房先生也是好的。”这是他的私愿。他放展风去念书,也是为了儿子的出人头地。又了解儿子的性子,每日勒令他来戏院做完功课才准家去。展风心里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怠慢,只好垂头耷脑地听话。归凤和归云都是得了班主的令的,面上是陪着展风,实里在监工。不过归云做得更好些,她会拜展风做小老师,从他那儿再学些课堂上的东西。展风乐得出锋头,教了几回又疑惑:“归云,你怎么识那么多字?”“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也上过几年小学堂。”归云颇有些得意。
展风觉得锋头出得不大,又转而讲起地理。“你看,我们老师说这里还有这里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打开中国地图,一气就上来了。
归云看到用红色的毛笔勾画出的沦陷区中有“长春”两个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展风还惦记着:“以后我一定帮你找小雁。”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沦为小瘪三了。”
归凤就静静坐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背唱本。杜班主掀了帘子进来,眼见这副大伙都认真的模样是高兴的,就会夸人了。总是先夸归凤。
“归凤,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鹃就该是这样深明大义,该隐退给黛玉和宝玉诉衷肠的时候就及时隐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准了,有朝一日能成器。”展风转头背着杜班主,冲归凤一抹鬼脸,翻个白眼,堵了归凤个大红脸。
“还是凤鸣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学到很多东西。不过,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归凤涨红了脸,都结巴了。归云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励归凤:“继续努力,会站到人前。”待杜班主走开,展风的神气又回来了:“你这个小戏疯子,夸你就乐上天了!”
归凤还在脸红。“归凤唱得好,你又不唱戏,干啥要取笑人?”抢白的是归云。展风想,自己是男子汉,才不同女孩计较。他有他的招儿。“好男不跟女斗。走走走,我们去弄堂口的小热昏那里买梨膏糖去。”一下就把女孩给哄住了。戏院正散场,街边的馄饨摊,粥面摊的生意正红火。这是上海小生意人营生的家当,靠一只煤球炉一只大铁锅几把条凳执掌生计乾坤。有点手艺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夺了客。这种廉价的小食摊靠的也是真本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