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急道:那年轻男子长什么样?
卫兵道:脸上有伤痕,长相丑陋,但衣着干净,倒是很有风采。
皇上惊讶,又微微点头,而后对禇士弘道:速去捉拿吕典。并下令各府严查脸上有伤痕之人。
禇士弘到吕府时,吕大人正独自吃饭,旁边仅一仆人伺候。看到禇士弘,他微微抬起头,淡淡道:你来了。仿佛一直在等待似的,而后他依然慢条斯理地吃饭。随从要冲上去,禇士弘拦住了。吕大人脸上似有微笑,道:等一会吧,也不急在这一时了,让我这把老骨头吃饱一些吧。禇士弘看他,悠闲从容,似乎没有任何事,又似乎早就想到任何事。
过一刻,吕大人站起来了,摸了滚圆的肚皮道:肚子,肚子,待你不薄了。抬头笑嘻嘻对禇士弘道:大人是否再等会儿。禇士弘道:你还想做什么?李大人道:我要去趟书房,取些东西,大人,你也来吧。禇士弘挥手示意两位随从跟上。吕大人走几步,到书房门前,忽然转身,笑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禇士弘不明何意,但隐隐有不祥之感。吕大人已经进屋。没过几分钟,里面一声惊呼,禇士弘一个箭步冲过去,里面的情形令他始料不及,吕大人已横刀自刎,躺在血泊中,脸上却有着无比欣慰的笑容。
禇士弘心里亦自咯噔了一下。很快,他压制住心内不舒服的感觉,指挥手下搜房。死亡,无论如何残忍,他见得多了。不知这次何以产生震动。心里似弥漫了一种虚无的感觉,说不出为什么。
吕大人为官清廉,家里几乎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其妻早丧,后一直未娶,其子女也未搜着,仅搜着两位年纪大的仆人。看来,吕大人早有准备。一手下在审问仆人,少爷何在。仆人缄口不语,神情亦很磊落。手下趴趴上去几个巴掌,仆人脸色变得轻蔑,牙齿依然关紧。手下一脚飞了上去,仆人前扑,嘴里涌出一滩血来。禇士弘止住了手下,道:走吧。
皇上知道吕大人自杀后,嘴角哼了一下:朕一向对旧臣宽大为怀,既往不究,却暗中不忠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眼露凶光,道:你去将朝中所有遗臣府邸搜查一遍,但看不对劲的,格杀勿论。
禇士弘称是。皇上负手沉思,道:无论如何,就算是把每寸土地都翻遍也要找到他。
禇士弘适时道:都怪微臣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
皇上眯了眼道:爱卿能追查到此步已不易了,哪能请罪。赏玉带两副,锦袍三件。
禇士弘磕头谢皇上。又道:微臣不日要成亲,现在此事又在节骨眼上,请皇上让锦衣卫介入调查。
皇上皱了下眉,道:也罢,你大婚后朕再宣你,这些时日,我便让叶指挥代替你。
禇士弘又谢。退到门口。皇上突然又召:听说你这次回嘉兴,抓了名疑犯。
禇士弘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他何以知晓,难道有人监视不成?便道:正是。臣想细审的时候,被其同党截走了。
皇上道:爱卿看彼疑犯与吕大人所藏之人相符否?
禇士弘道:不符。证人言所逃之人毁过容,而臣所捉之人,面皮白净。皇上若有所思。又挥手让其退下。
禇士弘出宫门,一抚脸,又是密密的汗。心里又冒出极不愉快的感觉。人如入囚笼,比之朱允炆似更不如。好在刚才将锦衣卫牵扯进去了,下步计划便是逐步退出此事,让锦衣卫一手承揽。
想到吕、李大人的惨死和即将要死在他手里的更多人,禇士弘内心翻涌,似有泔水泛出。这类感觉年轻时是不会有的,那时,恨不得皇上天天召见自己,委派任务。恨不得将一腔心肝全部献出。及至现在,目睹太多尸体,看到风光后头的血腥,锦衣玉食后的污秽,高宅大院下的禁锢,忽然,也不知是哪一天,感觉自己的身与心似乎都卖出去了。自己活着,如同行尸走肉。或者说如同走狗,而且走狗的命运无非是烹。
禇士弘望向深宫后的苍碧与朱红,不知多少人死在这里,或冤屈、或角斗,或构陷,或误杀……百曲回肠的宫殿,只有一个人可以敞开了衣袖,罩在上头。而整个国家不也如此,多少百姓匍匐于地?
为什么要听,要服从?为什么这么多血要流?有个问题猝不及妨地摔到禇士弘脑中。他悚然一惊,迅速抑制住了此念头。
3
这一个月来,禇士弘陷于婚事准备与建文遗臣的捕杀中。因了皇上一时气愤,朝廷所剩无几的遗臣或降职或下狱或被杀戮。一时朝廷又弥漫了血腥的味道。
禇士弘又在这期屠杀中充任了刽子手。其他臣子见他的眼光都不免悚惧,见他除忙不迭的奉承外,就是早早避开。禇士弘不似以前有膨胀的虚荣感,在血腥前他变得沉重。有时候,甚至能梦到李大人、吕大人等狂笑着向他扑来。又能梦到幼蕾清冷的眼光注视着他,极不屑。他欲解释,幼蕾却跑开了。又梦到那个瘦长的建文帝,其人影飘忽,如鬼魅……
禇士弘在重重压力下,生了场大病。其间,他魂魄似不在。听不到任何人对他说话。在他世界里,他遭受着拷问、遗弃、羞辱以及炙烧。他觉得自己站在汪洋的火里,而没有任何人愿意拉他出来。在熊熊的火里,母亲、小蕾的脸面逐渐模糊……
待他有意识醒来,已经过了八月八的婚期。他远在嘉兴的母亲来了,就坐在床头。母亲看他醒来,连忙抱住他,涕泪交流。他揩着母亲的泪,那泪暖乎了他,他不是被所有人遗弃,他说: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