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她五岁时去过老房子一次,荒郊野岭,小区里随处可见美人蕉和一人高的草丛。宿舍楼后方有一个土黄色瓦房厕所,风一吹,空气里满是异味。
几年前,薛文燕和婆家闹得不愉快,负气离家出走。薛文倩当时爱妹心切,琢磨着一直住宾馆也不是个事,便提议她要么搬去单身宿舍将就几天。
薛文燕没多犹豫,提着箱子直接搬了进去。
黎想烦躁地打断:“所以?惦记上了?”
黎康明始终留意着薛文倩在屋子里的动静,嘬了几口烟,别过脸:“你妈来了。”
薛文倩屐着拖鞋,提了个布袋:“我去超市买点菜,你小姨和徐婉中午来家里吃饭。”她没抬头,嘱咐黎想:“你该干嘛干嘛,不用陪着。”
“哦。”
薛文倩随即剜黎康明一眼:“待会早点回来。”
黎康明卖了个笑脸,吞云吐雾的:“好。”
大门“砰”一声合上,黎康明掐灭烟,“接着说。”
薛文燕当时住的时候添了台洗衣机和窗式空调,后来人搬出去了,却一直没归还钥匙,东西也都在那。最近市政府传出风声,要拆迁毛纺厂那一片的宿舍区,项目效果图都出来了-购物商场、大型超市和街心小公园,一应俱全。
“明抢?”黎想猜出了大概,这些人是狗吗?到哪撒过尿就当占地盘了?
黎康明补充道:“开发商给出的条件还可以,要么直接拿一笔拆迁补偿费;要么置换新房,补平方数差价。薛文燕呢,想原价从我们家手里买房说加几万块钱也行”
黎想被这狗屁逻辑气笑了:“按二十多年前的价格买房子?这些人怎么做到既不要脸又不要皮的?房产证上是我妈的名字,和她薛文燕有屁关系啊!”
“你妈”,黎康明欲言又止,无奈地叹口气:“心软了呗,说徐婉结婚了都没自己的房子又要借住在婆家受委屈。”
“等等。”黎想歪着脑袋,“徐婉要结婚了?”
黎康明诧异地扭过头:“你不知道啊?你不是说前两天见到她了吗?”
呵,她冷笑一声,还真是人心隔肚皮。别说结婚了,她连徐婉什么时候谈恋爱都不知道!黎想气到叉腰跺脚:平日里聊天,她从来不会遮掩自己的近况,有问必答;徐婉呢,看似贴心又真诚,没一句实话。
黎康明转眼又点了根烟:“这家人心眼多,前两年不来往,你妈清净了不少。最近又来冒泡,还不是为了捞点好处?你看徐婉结婚我们不能装糊涂,得送礼是不是?送五千?一万?掏多了心疼,掏少了被人骂。还有房子的事情,不帮是本分,少不了挨骂;真帮了吧也得不到多少感激”
“徐婉之前借住你陆叔叔家房子,一住就是两年多,完全不提房租的事情。你妈其实背地里没少给陆叔叔免单,逢年过节,也会备一份大礼给人家送去。在外人眼里,我们是一家人,骂也好、夸也好都是在一起的。”
黎想从来没听过这些细节,气咻咻的:“打官司他们家必输,这事没什么好谈的。”
黎康明觑着她,掌心在她肩膀重重按了按:“傻不傻。法律能界定清楚的是底线,而家长里短拉扯得多半是人心。你妈这人啊”
黎想耸耸肩:“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黎康明郑重其事:“有。”
“嗯?”
“别再脑门一热,打电话骂薛文燕了。”
黎想噗嗤一笑,连连点头:“行。”
父女俩很少聊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聊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黎想瞥见黎康明鬓角的白发和眉角叠起来的褶子,心软了软,“这些破事真的很烦,你们不能不管吗?兄弟姐妹这么重要?”
黎康明皱了皱眉:“不懂事,这话别让你妈听见了。这就是过日子,不然怎么叫亲戚呢?绕不开的。”
黎想不断撕着下嘴唇的死皮,感叹两代人之间对「亲情」理解的鸿沟。她不理解薛文倩这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自虐般将担子都加到自己身上,讨不到一句夸赞,何苦呢?当冤大头上瘾吗?
黎康明食指掸了掸烟灰,看透她的困惑:“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老一代人思维模式不一样。再说了,江城是个靠人情关系搭建起来的城市。你反正之后回申城,不用管这些,安心过好你的小日子。”
黎想若有所思,叹口气:“别吃亏就行。”
“吃亏是福。”
“吃亏是傻子。”
你脸红什么?
待黎康明出门后,黎想精心化了个妆。
她小心翼翼夹着睫毛,某一下没留意,夹到了眼皮,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徐婉一早发来的信息。对方并没说什么,无非转发了几个某书的帖子。黎想一贯有回复信息强迫症,喜欢做结束对话的那个人;此刻却没了闲聊的兴致,连个表情包都懒得回。
她不断咀嚼黎康明的话,有些心灰意冷。在她眼里,坦诚相告是任何一段关系得以延续的基础:虽无需事无巨细的禀报,却也不能刻意隐瞒。
她格外厌恶那些将心机用在亲友身上,反而沾沾自喜的人。占便宜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仗着别人暂时没设防罢了。
如此想来,她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那晚见到徐婉,她脑门一热,不自禁吐露了近况,交代得一干二净,跟缺心眼似的。她不断抹匀粉底,到鼻尖处下手重了些,对镜子里的人骂了句:傻子。
她心里不太痛快,妆感也不如以往轻盈,像是戴了个假面具。她眼瞧快要迟到,干脆多打了几圈腮红,配上弧度完美的细眉,像极了年画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