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似乎起了风,将那盏红灯笼吹得向上一扬,随即悠悠地飘过院墙,出了张家小院,不知往何处去了。
张武暗叫一声“惭愧”。
他在诡务司旁边住得久了,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世间邪祟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却会通过唤起人心中的恐惧、隐忧……这一类的情绪来害人。就像那次城中那伽作乱,释放的紫色雾气能诱人羞惭,从而投水一般。
他刚才就是中招了,被直接吓住,之后岂不是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摆布?
也得亏他家的傻儿子心智不全,心里没有恐惧,竟然在关键时候出来赶走了那红灯笼。
想到这里,张武连忙看向妻子。
只见张嫂也忽然“啊”地一声站在原地,停下了追逐那红色灯笼的脚步,眼神惊惧,四下打量自己所身处的小院。
“云娘,你看见了什么?”
张嫂心有余悸地投入张武怀中道:“武哥,我看见那些黑色的小虫,它们都冲着我来,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全都喷出砂子打我,张着口要吃我!”
那是当初张嫂被她娘家算计,下了能操纵她的傀儡蛊,并让她带着事先已炼制成功的“踏影蛊”前往诡务司。
那可以说是张嫂一生的恐惧阴影,没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了。
“还好有咱儿子!”
张武悲喜交加,悲的是他们夫妻好端端的竟要再受这一番恐惧折磨,喜的是儿子大郎虽然不能像个正常孩子那般长大,在这种时候却能照顾好自己,甚至能救助父母。
正在这时,就听隔墙章家小娘子的声音传来:“张叔,张叔,你们一家都还好吗?”
张武连忙答应了。
“那就好!”
隔壁也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就见墙头上远远地递出一只卷轴过来,章家小娘子隔墙道:“待会儿找个机会,将这对画像贴在门上。真的有用!”
张武连忙将卷轴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是以李好问为“原型”的门神画像,两个“李好问”,一持刀,一舞枪,活灵活现。可也因为画得太逼真了,容易让熟人笑场。
张武夫妇两个都从未见到李好问穿成这般花里胡哨,还摆着从未摆过的打架姿势。夫妻二人对李好问太熟,一时都忍不住莞尔。
但张武心中也一动,想到李好问等诡务司的人离开之前曾经告诉过他的:“这门神画像其实也未必是有用,但是能给人一种胆气,一种信念,让人自己先告诉自己,有了这画像在此,妖魔邪祟就不会入侵。
“如果强烈地相信这一点,妖魔邪祟多半便真的不会入侵了。”
想到这里,张武恍然大悟,连忙向隔壁章家小娘子道谢,那边却又拜托他:“张叔,你去问问你家右邻,看看他们缺不缺这物事,缺的话咱家还有些,待会儿就能给他们递过去。然后再请他们将话再向西面传下去……”
长安坊市内,房舍沿着十字街而建,连绵不断。各家邻里一户户传话,总能将这避祸的法子传给每家都知道。
因此这红灯压顶的头一波攻击看似恐怖,但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丰乐坊往北,隔着数条大街,平康坊那些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子里,危难也是突如其来,没有半点征兆。
这夜平康坊如以往一样,处处是丝竹之声响彻,每一座楼宇内都是宾客盈门。舞姬们身着华美服饰,正伴着温婉靡丽的曲调翩翩起舞。数不清的小厮与跑腿正在将厨房里流水般做出来的佳肴美馔与美酒一起,送至宾客们身边。
青楼外,夜空之中,一轮明月渐渐被空中的云气掩住,原本清朗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层幽淡的暗红色。
楚听莲作为倚云楼的当家凤魁,已是等闲不会现身,只在有贵客临门或是压轴的时候才会舞一曲助助兴。今日她也没有在人前露面,只是独自坐在二层里间处理账目。
她坐的位置,刚好对着倚云楼中供奉着的一座陶像——那是“青楼之神”管仲。
窗外一阵冷风袭到,将楚听莲手边的一盏油灯吹熄了。楚听莲便顺势捏了捏酸涩的眼眶,闭目休息片刻,再重新取来火石与火镰,要将油灯点着。
但就在这时,就听架上咯噔两声,随即是“啪”的一声脆响,那座象征着“管仲”的陶像瞬间碎成两半,碎片散落在佛龛里。
楚听莲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丢下手中的火石,起身快步冲出里间,攀在栏杆上,向挑空大厅正中的舞台看去。
那里原本有一名舞姬,正伴随着乐师们奏出的鼓点飞速起舞。
但她忽然便停下了脚步,用双手抱着脸颊,冲着楼内一物,满含恐惧地尖声大叫。
“大青面!大青面!”
那个舞姬在倚云楼有些日子了,是当初“大青面”之祸的亲眼见证者。
但是楚听莲四下里望去,却根本没有见到“大青面”的影子。
倚云楼里登时乱了起来,很多人都在那名舞姬出声叫喊的时候都已站起身,面露惊恐,或向外奔逃,或待在原地。
楼内彻底乱了。
然而杂乱的人声从楼外传来,似乎外面也并不比倚云楼好上分毫。
楚听莲还保持着冷静,并试图寻找恐惧的来源。
很快,她找到了——在倚云楼大厅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荡着一盏暗红色的灯笼。
楚听莲视线一旦触及,脑海中便立即嗡的一声——她感到自己正站在舞台上,已经筋疲力竭,但却无法停止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圈,跳着胡旋。
一低头,楚听莲看见自己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舞鞋——流云舞履。那是她此生最恐惧的回忆,如果当时没有人相帮,她会跳着胡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