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查过罗景,他是一位来自天竺的乐师,半年前刚到长安的,并不隶属倚云楼或者庆云楼。今日是应楚凤魁之邀在倚云楼表演。”
屈突宜点点头,道:“我观那名乐师在大青面出现之后的表现,不像是对倚云楼有敌意。在敝人看来,他与那‘大青面’无关,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
李好问本想说:早先楚听莲相邀“推杯”,明显是受罗景之托。这乐师罗景借机邀请自己,似乎有什么要事商谈。
他又回想起自己当时面对大青面崩解之后出现的通道,迷迷糊糊想要进入。同样是罗景拦住了他,告诉他那里是“时间的深渊”。然而一旦得知李好问并非诡务司的司丞,罗景却表现得很惊讶,且立即抽身而去,再也不与他交流……
这说明:罗景要找的,是诡务司李司丞;而不是他,临时工李好问。
屈突宜看破了李好问的烦恼,说:“郎君不用担忧。如果那乐师的确有要事要与郎君相商,那他迟早会再次找来的。”
“倒是李郎君你,”屈突宜背着手站在倚云楼口,看了看天色,脸上流露出诡笑,“快要天黑了。更鼓一敲坊门四落,郎君今日想必是要在这平康坊流连快活一晚吧?”
李好问一看天色,几乎跳了起来——昨晚他已经彻夜未归,代自己回家的是自己的影子。
如果今夜再不能回家,那妈妈和妹妹……
“屈突主簿,我这得赶紧走了!”李好问一提袍角就要向坊外冲去。屈突宜却一把拽住,向他袖中塞了一张薄薄的纸张。
“到了坊外无人处,迎风一挥,郎君就有坐骑回家了。”
——考虑得真周到啊!
李好问连声谢过屈突宜,揣着袖中的纸马匆匆出坊,依言将纸马变成真马,策马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向敦义坊赶去。
奔至敦义坊门前时,更鼓早已敲响。李好问在坊外无人处,按照屈突宜所教将纸马收起,然后疾步赶向敦义坊坊门。
这时天色昏暗,坊门前已有坊兵来回巡视,等待更鼓停止便关上坊门。李好问就着最后几声鼓点冲进坊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六郎——”
坊门内的阴影中,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语气极其幽怨。
李好问听得心头一阵恶寒,浑身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怎么像是个在家苦等良人归来的小媳妇?
他赶紧向面前的人打招呼:“张、张家大嫂……您在等我?”
从暗处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她身着布衣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青色的帕子,衣袖挽起至手肘处,并用细绳束住。正是前几天被长安县“无罪释放”的郑家厨娘张嫂。
“六郎……你,你是嫌弃我惹上了官司,再不来我家吃饭了吗?”
李好问伸手一拍头:“瞧我这记性!”
自打张嫂从长安县里回来,她家“小饭桌”的生意就一直没有起色——坊里四邻嘴上说得漂亮,身体都很诚实,都不肯再让张嫂上门帮厨。张家现在只剩“小饭桌”这一个生计,委实是艰难。
李好问当初曾拍胸脯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和卓来每天的晚饭都会在张家吃。
可昨天他就食言了——卓来在丰乐坊里就填饱了肚子,而跟着卓来回家的“自己”,是个不用吃喝的“影子替身”。
接着坊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李好问忽然觉得张嫂的状态不大对——她那张原本圆润、时常带着笑意的脸庞如今十分瘦削,双眼深陷,眼圈发黑,下巴变得尖尖的,嘴角两侧向下的法令纹显得尤其深刻,而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僵硬。
“来,当然来!”李好问讪笑着,“昨儿实在是忙忘了,但今日我努努力,把两顿都补回来。”
说着,他的肚子恰如其时“咕”地叫了一声。
张嫂闻言,舒畅地笑了,表情不再僵硬,皱纹不再那样深刻,神色里也少了刚才那种凄楚与绝望。
“快来!家里早就将饭菜张罗齐整了,你武哥和侄儿在家等着你们。”
李好问路过自家的时候,把卓来叫了出来。这小子被李好问晾在诡务司晾了一整个下午,这时正在赌气。但听说可以去张家吃饭,这少年还是欢呼一声,用比李好问快得多的速度,冲去张家。
张家的饭菜一如既往地丰盛,古楼子依旧美味,但饭桌上很沉默,只有李好问主仆两人一唱一和,有一搭没一搭地称赞着张嫂的手艺。
趁着张嫂出去收拾的工夫,李好问给张武塞了些钱,说:“最近米面肉菜的价钱涨得很厉害,我俩在你家搭伙,不多交点伙食费真的说不过去。”
张武撑着两枚拐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李好问的原身听过张武的故事——他的两条腿是在西北战场上没了的,却不是毁在敌人手里,而是下了一场大雪,直接将他两条腿冻坏了。军医截了几百号人的双腿,却只有张武等寥寥数人通过这种方式捡回性命,活着回来。
张武伤了腿之后,向来不出门,自然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水平。李好问希望能以此为由,哄骗张武接受一些自己的帮助。
谁知张武二话不说把钱推了回来:“六郎,你家没大人,你和卓来两个孩子,过日子也不容易。你俩搭伙,也不过是添两双筷子,加什么钱呐?”
李好问又把钱推过去:“武哥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刚在秘书省下一个衙门里寻了个差事,自家又没什么开销,我和卓来就两张嘴,不把钱花在你们这儿,又该花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