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秋一直站在角落里,手里拿着萧济川被带走时塞给她的药渣。眼见众人退去,自己去又不甘心,不去又有些怕。
骆长风用力撑着身体,一眼看见她:“你还在那做什么?你父亲被我们老爷带走了,也不知发生什么大事,他连我也顾不得。”说着阴冷一笑,“别是那女人要死了。”
“那……我……”黛秋有些手足无措。
“这里多得是灯台,你都点上,好好照照那药渣。”长风实在支撑不住,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缓了半晌才道,“虽然我这条命从来都不重要,可现下还不想死。”
黛秋抿一抿唇,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她放下裹药渣的小包袱,先从地上捡了枕头轻轻给长风垫上,又四顾环视,然后翻箱倒柜地找了件中衣放到床头:“你身上那件脏了,换了这个安置吧。父亲不会丢下我不理,也不会不顾你的病,他一会子就来瞧你,你只别急。”说毕转身出去,不一时,从外间端了个火盆进来,将药渣一点一点倒在吊在火盆上的小银吊子上细细铺开。
长风只呆呆地看向黛秋的背影,自方才被家下人抬回房中转醒,见他父亲并不在侧,心中就冷了大半。国公府虽大,却没有一处不叫他厌烦,巴不得一时就长大成人,分府而居,远远地离了这块地、这些人才好。他原本以为,眼前这个女孩子一心一意查药渣,只是为救她的亲人,并不为自己。可她竟然还惦着自己衣裳,还会说两句安慰他的话。
“你多大了?”长风勉强爬起来,自己将中衣脱下。
黛秋听见背后稀稀疏疏的声音,知他在换衣,也不敢回头,小声答道:“我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你呢?”
长风咳了两声,才道:“十五。”
“你有十五岁?”黛秋方才扶着长风一路走到厨房,以他的身量怎么都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年轻公子。她惊讶地回头,正见长风未及穿上中衣,身上和胳膊几块毒疮格外刺眼。长风未料这姑娘家竟会回头看自己更衣,忙地将中衣盖住自己。
“你做什么?”长风声音有些急,就忍不住咳喘起来。
黛秋几步跑上前,一把拉下他的中衣,几块毒疮经方才一番折腾竟渗出脓血。“你且别动!”黛秋说毕转身就跑。
长风实在没力气叫住她,亦想不出她要做什么去,若说找大夫,三更半夜,她又不是府里人,只怕连她亲爹也没处寻去。若因别的,他这样子,那小姑娘家见了嫌他腌臜,就跑了也是有的。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似也被抽去,长风身不由己地栽倒,一双朗星般的眼睛陡然灰暗,眼皮沉重得再撑不起来,一个念头刺进他心里,不由心凉透骨,若他这条命,这个人就这样没了,府里的人要多早晚才能知觉?
自有知觉起,长风并不记得生母的样子,偶尔听家下人嚼闲话,说他娘是个极标志的美人,是这国公府唯一开了脸,过了明路的小姨娘,只不过养下长风没有一年就暴病而亡。府中主母只道痨症的人留不得,连夜拖到城外烧埋了完事,连个坟头都没留下。从那时起,惠春便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虽然这十几年中从未给予他任何母亲该有的温情和疼爱。
他一早就知道父亲是依靠姻亲发迹,对惠春半点不敢驳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父亲对他才只有教导,从无关怀。表面上他是国公府的独子,金尊玉贵,服侍他的丫头小子连那些粗使的老婆子,多得认不清谁是谁。可这些人分明也是看着惠春的眼色做事,长风很知道他们不可靠,所以从小到大,他不敢靠任何人。
如今他中毒如此,加上萧济川被没来由地关起来,想想也猜得到是谁的手段。长风也不是不曾想过惠春会暗害他,可他到底是府里的独子,那女人养下两个女儿之后竟再无生养,未有嫡子之前,有他这个庶子有总比没有好。这十几年也相安无事,为什么突然发难?难道是她女人另有指望……
长风想不明白,眼下这情景也再不容他细想。天冷身寒,那副单薄的身子似并不能应对这世间的凉薄,意识一点一点模糊,长风再想不起什么,只要睡去。朦胧中忽觉手臂一凉,有微微的刺痛,却远比毒疮的痛痒让人好受些。
他皱一皱眉,才勉力睁开眼睛,只见黛秋半跪在床前,一只手捧了一把绿莹莹的东西,另一只手正一点一点抓起来擦在他的毒疮上。
“是……什么?”长风只觉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并不真实,口内绵软,声音几乎无闻。
“你别怕,是草蒿子,方才进来时,我就闻到这个味儿,幸而你们院子里的人打扫得不勤勉,长了好些这个。”黛秋用力将手里的草蒿掐出汁液来,轻轻涂在长风的患处,“家父说过,草蒿子外敷能败毒散於。眼下……”黛秋为难地看着长风,“我并不知你这症候的缘由,只是敷了这个能暂缓痛楚,你且忍耐一下,我父亲必来找咱们的。”
长风边听这话边睁开了眼睛看黛秋。这丫头说不上有多好看,只是她神情温和,眸中带笑,莫名让人觉得安心,更有她对于父亲的倚仗和信任,不由让他心生羡慕。
“他很疼你么?”话一出口,长风就有些后悔。
“谁?我父亲?”黛秋抬眼看看长风,不由笑弯一双眼,“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疼子女的?你看国公爷,见你病了还不是急得跑到宫城去拉人来给你瞧病。”
这一句刺心,长风不由双眉深蹙。黛秋一心在涂药上,忽见他这样,只以为是府中规矩大,教养严些,想来那国公爷必不似她父亲那般和蔼可亲。黛秋转了转眼珠,安慰道:“父亲虽疼我,只是也严厉些,每日家让我背书、写字,还要考问功课,若不好时,还要罚我抄写。眼下连科举都没了,我一个女孩儿家,文不上庙堂,武不上沙场的,些许认得几个字也罢了,做什么要我天天吊书袋子?”
此语一出,果见长风眉头松了几分,唇角也有了些笑意,黛秋才要再说,只听身后有人出声:“有这背地里说我坏话的功夫,怎么不见你好好地吊书袋子?”
黛秋闻声不由悲喜交加,丢下手中的草蒿,转身扑向门口:“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