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济川朗声而笑:“药王爷教导后人悬壶济世,等秋儿大了,自能明白其中奥义……”
此刻,黛秋穿一身短衫长裤,八合小帽下一截不长的辫子,看上去直如一个未成年的小幺。她咬一咬唇,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转身跑向后院。
西角门口,百花瑟缩着朝前院的方向张望。她身后的门板早已落栓上锁,那“铁将军”的钥匙被她死死握在手里。这是天擦黑时,她从福妈那里偷来的。这角门原是仆人们出街买办常走的,所以每天必早早落锁,只福妈一人总管着全家的钥匙。
因着夜色墨黑,黛秋跑得了近,百花才看见:“姑娘一定要这么做吗?”百花说着,拉住黛秋的衣角,像是生怕她跑了。
“按父亲的医术,就算真有错也断不会出大纰漏,何至于此?我要去看看,必得弄个明白。”黛秋说着便要抓钥匙。
百花不由向后退一步,双手护住那钥匙,她比黛秋大两岁,也更知惧怕。这个主意她本就不赞成,可姑娘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黛秋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济川在家时也常常说她人小心大,最是个胆大心细不怕事的。百花知道就算自己不肯帮忙,黛秋也一定会想法子跑出去。百花犹豫着开了锁,又实在不放心地道:“我同你去。”
“你同我去,谁帮咱们看着门?我要怎么回来?那不就被母亲发现了么?”黛秋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角门。百花还要再嘱咐她几句,又怕夜深声重惊了人,不得不掩了口。
门外有一辆大骡车等着。百花早托了憨三儿赶车,在门外接应黛秋。这个憨三儿年纪与萧济川不相上下,自小在萧家赶车,少年时得了一场大病,萧家医术虽高,保下了他的命,却是病坏了脑袋,总有些不灵光,好在萧家上下待他极好,念在与济川一同长大的份上,也无人轻看他。
如今济川落难,憨三儿急得了不得,巴不得立刻救了他出来,也不及细想黛秋一个小人儿有多少力量,只听百花说姑娘有法子救老爷,便急急地套了车等着。
从学部街往国公府的路并不远,宵禁早已有名无实,骡车穿街过巷,沿街两边有店铺或点着油灯,或花灯高照,摆摊卖货的鳞次栉比。除了上元节,黛秋还不曾在晚间出门,只听说附近的夜市热闹,原是向往不已,眼下却无心理会。
住在丰城巷的家人非富即贵,国公府一对“十三太保”的石狮守门,更是气派非凡。这挂了十三个卷毛疙瘩的狮子非官至一品或公侯之家不能用。城里无人不知,他们家的主母乃是老佛爷的表侄孙女,名唤惠春。
提起这位惠春格格可了不得,传说她貌比天仙,蕙质兰心,自幼在宫里奉承,深受老佛爷喜爱。十七岁议婚时,偏相中了小小的护军参领骆麟骆少卿。为着夫家门眉好看,老佛爷亲赐骆家入旗,又赐骆少卿奉恩辅国公,世袭罔替,一时无限风光。
骡车不敢走正街,斜次里插进后巷。比不得别处人声嘈杂,国公府周遭寂静无声,后院有东西两个后角门,供仆人杂役进出,现下早已落了锁,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黛秋跳下车,仰头看看那高墙大院,又转向憨三儿。
憨三儿指着国公府,嘴里嘟囔着:“老爷,救老爷。”
黛秋转身端过车上的梯凳子,放在墙根儿下,让憨三儿站上去,自己就骑坐在憨三儿的脖颈上,伸长了双手向上爬。可摆好了这阵仗才发现,她的指尖与墙瓦间仍差着半人高。黛秋手扶墙壁,用尽全身力气缩起双脚,摇摇晃晃站起来。
“踩头,踩头。”憨三儿闷声道。
“你小声些。”黛秋轻声喝他,抬头看看那灰青的墙瓦,又低头看看顺颊淌汗的憨三儿。踩头不稳,她又怕伤了憨三儿,更没人帮她的忙,微一犹豫,实在无别他法,少不得要踩上去。
谁知一只脚才踏到憨三儿那油光的头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这整条街都住着达官显贵,起更后,来往行人连脚步都要放轻的,是谁这样大胆,敢在这条街上跑马?黛秋心下一惊,恐是骡车被国公府察觉,有家丁现下来拿人。
心头一紧,不由脚下忙乱,黛秋一个不稳,人便向后仰过去,憨三儿伸手要去捞她,反松了抓着她脚踝的手。
黛秋瞬间失去了所有外力扶持,眼看要生生跌下去,惊得她不由闭上眼睛。耳边风声夹着马蹄声愈近。忽地背后一暖,一条结实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捞起。
一声长长的马啸嘶鸣,高头战马因骤然被拉紧的缰绳而高高抬起双蹄,黛秋抓住那揽她的臂膀,不过一瞬,训练纯熟的战马便安静下来,轻轻打着呼噜,小碎步原地打转。黛秋心里明白自己没有落地,于是缓缓张开眼睛,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面孔映进她眼里。
男人头戴一顶风帽,浓重的双眉带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正气,五官刀砍斧剁般棱角分明。
“哪儿来的小幺?大半夜的往这里闹可是要吃苦头的。快家去吧。”暗夜中,男人声沉如钟,他说着便要将黛秋从马上顺下去。
“文叔叔!”黛秋一把抓了男人的袖子,喜出望外,“你是文籍叔叔!”
文籍一愣,外官无旨不得入城,他自委了外官便极少进京。眼前这孩子……文籍目光一亮,借着月光,他看见怀中的分明是一个小子打扮的女孩子,难道是……
“这是我们家的东西!我是黛秋,家父……”黛秋话未说完,眼中已噙了泪,从文籍腰间抽出短剑,死死握在手里。
文籍心中了然,不由欣慰一笑:“好个丫头,不想你竟有这样的肝胆,赶是来救父的么?济川哥哥教得好女儿。”
“父亲医术不差,断不会写错方子给错药。”黛秋笃定地道,“即便有什么不对,也该先报官,封了药渣待查。父亲尚有从五品供奉在身,纵有罪也该是有司衙门审过再定。他们就这样拿了人不放,必是有藏匿的,要冤了我父亲去。”
文籍看了看怀中的小黛秋,那口吻神情颇有些熟悉,他似想到什么:“是了,是杜夫人教导出来的。有女如此,夫复何求?丫头,我带你进府,你可敢跟我进去么?”
黛秋听闻既惊且喜,狠狠地点头。文籍提一口气,单臂用力,将黛秋悬空抓起,放在身后,扭头对憨三儿道:“回去吧,到府里禀明你家太太,就说你家爷和姑娘的平安我文远笛保了。”文籍话毕,双腿稍稍用力,那马踩着小碎步子,并不奔命,只是疾走,很快掩于黑暗之中。
憨三儿尚不能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仍站在梯凳子上,呆呆地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