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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七夕(第2页)

谢长耳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心软人又好,定然不会真的生气的。”又道:“等她不生气了,我一定让她去劝劝何校尉,她说何校尉不想吃药,也不怎么吃饭,身子越来越差,这伤势总也好不了。她一提到这事,眉毛就皱得紧紧的,可发愁了。”

李嶷不语,过了片刻,谢长耳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只得笨嘴拙舌地劝慰李嶷:“十七郎,你总来太清宫,也知道何校尉其实是慢慢好起来了,就是好得慢一些罢了,等见了桃子,我一定让她去劝,真的。”

李嶷不过一笑罢了,待到了太清宫,谢长耳问明白桃子在厨房,忙忙就奔厨房去了,李嶷微一踌躇,还是沿着竹林间的小径,一直走到池边,转过一个弯,只见那几楹精舍就在眼前。

明月初生,照得池中碧叶如洗,菡萏微阖,月色下,池塘中似飘着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池中蛙声阵阵,甚是聒噪。他沿着竹廊走到水榭前,见门缝窗隙间透出晕黄的灯光,忽又犹豫。

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轻响,池中群蛙突然静默下来,扑通一声,不知道是有蛙儿跃起,还是有大鱼摆尾,水面风荷摇曳,翠盖如伞。

李嶷看了看檐角,腾身跃起,脚在栏杆上一点,伸手便攀到了檐上,然后倒挂金钩,往窗隙中望去。只见水榭内案几上红烛晕晕,靠临水窗下放着一张竹榻,阿萤和衣侧卧在竹榻上,脸朝着内侧,从这檐下窗隙间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薄罗衫,确实看着又比三日前更瘦了,她本来就肌肤胜雪,此时卧在竹窗下,更像是冬天竹林下浅浅的一痕雪,只怕呵口气就会消融殆尽。

他十分不忍心再看,无声地从檐上翻落,悄悄推开门,心道她若是未睡,只怕自己踏进房内,走得近了,她终会知觉,那她必然会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若是真睡着了,那自己也能好好看她一眼。于是落足无声,慢慢朝竹榻行去。

一直走到竹榻前,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于是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探头看了她一眼,她双目虽阖,但显然睡得不甚安稳,眼珠在微微转动,睫毛也在轻轻颤动,他怕惊醒了她,小心地不敢再有所举动。忽然,她呼吸急促,似是被梦魇住了,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听似在挣脱什么一般,哽咽着喊了一声,却是含糊不清。他正犹豫间,她又哽咽着喊了一声,这次他听得真切,是在叫自己十七郎,情不自禁就上前搂住她,低声温言道:“阿萤,我在这里。”

她从梦魇里挣脱出来,刚刚醒来,人还是恍惚的,也许因为重伤久久不愈,精神不济,眼睛微微抬起,蒙眬地看了他一眼。她瘦了许多,整个人倚在他的胳膊上,轻得像一只鸟儿一般,她似乎还没有真的醒过来,所以甚是依恋他:“你到哪里去了?”

他就势坐下,将她揽进怀里,如哄孩童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

衣袖上有微微的凉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哭了。她是一个从来都不哭的人啊,伤得那样重,救治的时候,医士几次三番地说,只怕不好,将她手臂上的箭头剜出来的时候,是他抱着她,一定痛极了,因为她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顿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都慢慢地坍掉了,像是水银一般,无孔不入,有什么东西正在滚动。过了良久,她终于真的醒了,也明白过来了,却是狠狠推开他,转身又面朝里躺下了,看也不曾再看他一眼。

他心下酸楚,过了片刻,终于说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再傻不过的话来:“阿萤,你若是生气,要不捅我两刀出气?”

只是你别这样不睬我啊。

可是后面这半句话,便似一块滚烫的木炭一般,哽在他的喉咙里,既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人人皆道他聪颖,从来裴献视他比亲生之子还要期许,裴源自不用说了,除了偶尔嘴碎,其实心里是膺服他的。至于镇西军上下,又哪个不敬佩他,这敬佩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皇孙皇子,更不是因为他是主帅,是因为他率着众人,一仗一仗打出来的。众人皆道他极擅谋略,又知兵法,陷杀庾燎,雀鼠谷口射杀段甄,破段兖十万大军,名动天下,然而谁也不知道,他还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

她倔强的不肯理他,过了良久,他叹了口气,俯身揽住她的肩:“阿萤,你不要再生气了……”

她头也没回,只是冷声道:“撒手。”

她虽然声音极冷,但听在他耳中,便如玉语纶音一般,他笑道:“阿萤,你肯跟我说话啦?”她见他不肯撒手,纤指一翻,指间夹着数枚细针便向他手掌刺去。他手掌一翻,曲指一弹,正弹在她腕上,那些细针便脱手飞出,钉在板壁上。她一击不中,翻身而起,以肘撞向他,两人迅速过了七八招,她本来就伤势未愈,气力不济,李嶷不过是陪着她玩罢了,到最后还假装被她一脚踹中,倒在榻上,满面痛楚之色,连声直叫哎哟。她怒目以示,转身便要离去,他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只微一用力,便将她揽入怀中,两人一起滚落榻上。她气得极了,拳脚也没了章法,乱踢乱打了片刻,终于被他捉住手,困在身下,他本来俯身想吻她,但看她眼睛狠狠瞪着自己,眼眶微红,鼻尖微皱,真的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到底不敢造次,叹了口气,松手放开她,她立刻躲到榻角,抱住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垂头丧气了片刻,说道:“阿萤,我走了,你好生歇着吧。”

他怏怏地离去,过了好久之后,她才抬起头来,只见案上那支红烛已经燃去了大半,光晕滟滟,烛泪滚落凝结,便如珊瑚一般,挂在烛台之上,长风寂寂,静得似乎能听见榭外池中,荷叶上露水滚落的声音。她不禁也叹了口气,心中烦恼无限,将下巴重新搁在膝上,怔怔地出神。

从这一日起,李嶷便总是送花来,有时候是茉莉,有时候是晚香玉,有时候是不知道什么野花,香喷喷的甚是好闻,也并不假于人手,总是他亲自送来,就放在水榭门外的石阶上,她每次看到了,就叫桃子扔了去。

桃子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软磨硬泡,终于让谢长耳去说服了李嶷,让她进城去抓药。

“我说校尉你的伤势要紧,秦王就答应了。”桃子眼神中有异样的神采,“为了瞒过他们,我就去了好几家药铺,其中有一家,原是咱们埋在洛阳的暗桩,到底让我知道了,节度使已经遣人来到洛阳,而且是宋郎将,他还住在城中不肯走,想逼李嶷交出咱们。”

她点了点头。桃子又问:“校尉,你想出法子没有,咱们到底怎么脱身?”

“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她淡淡地道,“李嶷虽然不在,但这太清宫里里外外,看守森严,用的泰半都是李嶷亲信的宿卫,可以以一当十。放火,强攻,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些伎俩在他面前,都不管用。”

桃子不由急了:“那怎么办?”

“我已经想出法子了。”她仍旧淡淡的,“就是不能急,只能慢慢铺陈——要骗得他放松警觉,就不能急。而且宋殊在城里,李嶷会分外警惕,宋殊行事虽然素来周全,但久耽城中,只怕会露出什么破绽来,令李嶷生疑,到时候就更难脱身了。想法子告诉宋殊,让他先回去。”

桃子高兴地点了点头。

宋殊数次求见李嶷不得,连番催问何校尉等人的下落,皆被裴源好言好语搪塞,在洛阳又耽搁了几天,眼见无望,只得沮丧辞别。

宋殊一走,裴源不由得松了口气。毕竟宋殊在洛阳城里,每日都堵着他小裴将军,宋殊又是个言辞厉害、十分难缠的人,只拉着小裴将军,说起裴献与崔倚的数十载故旧之情,口口声声请小裴将军体恤成全。可怜裴源,哪里见识过这种水磨功夫,软不得硬不得,对方年纪比自己大,资历比自己深,再说崔倚与裴献在廿载前,那真是过命的交情,虽说后来各自领兵,一东一西,相隔几近万里,但这故旧之情,却是实实在在,宋殊用这个拿捏他,他也真是一时愧然,毫无办法。也因此,等宋殊一走,裴源再忍不住,对老鲍抱怨道:“十七郎素来爽快,怎么就在何校尉这件事情上,提不起放不下!”

老鲍昂着脑袋想了一想,递给他一块刚烤好的羊肉,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遇见让你提不起放不下的那个人。”他自己又拿刀割了一块刚烤好的羊肉,塞进嘴里,说道:“其实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什么敌人,而是女人。你想想,哪怕千军万马,什么时候让十七郎皱过眉毛,但是那个何校尉就可以让他牵肠挂肚,所以你啊,我劝你也要想明白,一物降一物,十七郎就被降服了,这是没法子的事。”

“胡扯。”裴源又气又好笑,要说貌美,那何氏确实貌美,但大丈夫何患无妻,凭它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人,如何能与勤王大业比,如何能与江山社稷比,反正说何氏降服了李嶷,裴源绝不能信。

老鲍吃着香喷喷的羊肉,见他一脸难以置信,便摇了摇头,说道:“你别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裴源忧心忡忡,顿时连羊肉都吃不下去了,比宋殊未走之时,更加坐立难安:“十七郎呢?他不是最爱吃你烤的羊肉,怎么不见他?”

老鲍吃得满嘴油光,说道:“他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太清宫了。”

裴源闻言,真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坐在那里垂头丧气。

李嶷确实是在太清宫,不过他心情是有几分愉悦的,因为桃子性子爽利,谢长耳又老实,老实人反倒不吃亏,他老老实实让桃子拳打脚踢了一顿之后,桃子就不再生气了,还跟谢长耳说,何校尉一直胃口不好,她素来喜欢喝鱼汤,让谢长耳去弄几条新鲜的鱼来。

谢长耳差点老实到自己去集市上买,多亏李嶷素来精细,总要问一问桃子跟他说过什么,一听这话,马上自己去河边弄了几条鱼,用柳条串着,活蹦乱跳地送到桃子手里。

李嶷叮嘱她:“你别说这鱼是我拿来的。”

“我知道。”桃子素来嘴快,又说,“你别送那个黄色的花来了,校尉闻了起疹子。”

李嶷却挺高兴的:“她闻了起疹子?那她没把花扔了?”

桃子似乎有点后悔说漏了嘴,说:“你别说是我说的啊。其实那个茉莉挺好的,你不知道,水边有一种小蚊子,连我配的驱蚊虫的药粉都没有用,一咬就一个疙瘩,可痒了,若是不留意再一挠,就红肿一片,敷了药都要好几天才能消。后来我把你送来的茉莉拿进屋子里,就没有蚊子了,她被蚊子咬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再没扔你的花。”

他点了点头,说:“回头我多送些茉莉来。”又很郑重地说:“多谢桃子姑娘。”

桃子撇了撇嘴,说:“你别以为我是在帮你,我是看着她可难受了。你把我们关在这里,跟把鸟儿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区别,再关下去,她这伤可真好不了了。”

李嶷出神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了。”

风吹过竹林,竹叶萧萧,竹荫底下放了一张软榻,阿萤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手里本握着的一卷书,渐渐低垂。过得片刻,她手指微松,那卷书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却被李嶷悄无声息伸手接住了。

午后风凉,最是宜眠,她睡得很浅,眉头微微皱着,似是梦见了什么。

清风徐徐,有几片竹叶飘落在她的衣上,还有几片落在了榻上,她翻了一个身,以袖遮面,似又辗转睡去。

一个竹蜻蜓,慢慢旋转着从天而降,轻巧地落在她的衣襟上,这些微的触感也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睛,慢慢起身,伸指拈住了那枚竹蜻蜓,神色恍惚。另一只竹蜻蜓又从她身侧的半空中缓缓降落。她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无数个竹蜻蜓正缓缓从天而降,如梦似幻,仿佛下着一场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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