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柳氏又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妾不敢求大都督徇私相救鲜郎,但如今萧氏既与李嶷勾连,大都督如何却能徇私回护?自大都督起事以来,我陈郡袁氏倾其所有,大都督忍心以此欺之?”
孙靖冷笑一声,却从袖中掷出一物,正是柳氏谋划、令人伪作的那封送到萧氏宫中的隐语书信。原来萧氏见到此信,却是毫不犹豫,就交与了孙靖,说道:“妾处境尴尬,想李嶷抑或有心试探,但不知真伪,妾愿为饵诱之。”
当下便与孙靖商议好了,他故意装作有事出宫,而她前来这僻静之处赴约,并依信中所言,放出风筝为讯,实则孙靖早带了人藏身在静处,等她诱出李嶷遣来的细作现身,好拿住了再拷掠细问。
孙靖煞费苦心,安排了人手,亲自在这里守株待兔,没想到压根不是什么李嶷的细作,竟然是袁氏与柳氏自作聪明设下的圈套。
柳氏听孙靖说出这般原委,早如同五雷轰顶,身子不由一软,幸得身后侍女扶住,孙靖却大发雷霆,命人将柳氏立时逐出宫去,从此不许柳氏再私自进宫。至于袁氏,她又羞又气,还要与孙靖哭闹,孙靖哪里理会,只是一拂袖,命人将她送回长秋殿,又令将她的长子元郎带到自己宫室去,让她闭门思过,不许她见儿子元郎。
他恨声道:“只怕元郎都叫你这般蠢物给教得坏了。”
那袁氏见弟妇被逐,儿子要被带离自己宫室,更兼孙靖当着萧氏的面,竟然骂自己作“蠢物”,一时急怒攻心,便一头顶撞向孙靖,说道:“与你这老贼拼了!”
左右哪里敢让她真撞到孙靖,连忙上前架住她,连哄带劝,硬是将她给架走了,一直行得老远,还听见她的哭骂之声。
这一场乱哄哄的闹剧,萧氏却是站在一侧,冷眼旁观,并没有半分言语,等到柳氏、袁氏尽皆被带走,孙靖这才上前,亲手解开她颈中缠绕的白绫,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满腹牢骚,竟无一语可以告之眼前人。
萧氏却是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软语相劝:“大都督,袁氏乃是你的嫡妻,生有元郎那样出色的好孩子,又出自陈郡袁氏,不可轻易发作她,但给她存几分颜面吧。至于柳氏,今日这罚的,也尽够了。后宅妇人,见识浅薄,包藏私心,亦是有的,不值得与她们一般见识,更不值得动怒生气。”
孙靖反手握住她的手,又是长叹一声,心想你也是后宅妇人,怎么就如同解语花一般温存可人,偏那袁氏半分也及不上你呢。但这话,也不宜说了,于是只携了萧氏的手,分花拂柳,款款而归。
这一场大闹,虽然孙靖令人悄悄行事,封锁消息,不令外传,但柳氏被遣归袁府,颜面尽失,吓得袁氏与袁鲜的母亲——老郑国公夫人——颤颤巍巍,亲自入宫来请罪,只哭诉自己教子无方,再不敢以袁鲜一人的性命,耽误孙靖的军国大事。
既然她入宫请罪,孙靖自然要给这位岳母几分薄面,当下便解了袁氏的禁足令,但还是不曾将元郎送回长秋殿去。袁氏虽心有不甘,但得了母亲教训,只好忍气吞声,心想此番被萧氏设计,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只恨得银牙咬碎。
又过了数日,正逢那老郑国公夫人六旬大寿,老夫人借着寿辰,特意在府中设了私宴,请孙靖夫妇登门赴宴,也是存心拉拢女儿与女婿。
柳氏含羞忍辱,却是好生侍奉婆母,张罗铺排了这场大宴。老夫人叹道:“你这是经历得少了,人家说贵婿,如今阿靖又何止是贵婿,虽是你姊夫,亦是咱们袁家应该恭谨侍奉的主上,便叫他骂几句,那也因为是自家人,不算给你没脸。你没见过萧氏当年做太子妃时,先帝的武贵妃盛宠,几欲易储,太子妃又无所出,朝野之间,议论纷纷,这般凶险,她皆是一一安然度过。待得阿靖起事,她又舍了颜面,令阿靖心甘情愿将她视若珍宝,日日流连在她处,这种本事,这般手段,哪是你这般年少无知妇人可以撼动的。”
柳氏定一定神,说道:“婆母,我真的知道错了。”
老夫人叹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们啊,还是见识的少了,以后莫再做这等落人把柄的事了。”
婆媳二人正说着体己话,奴仆进来奏报,孙靖夫妇,带着儿子——亦是老夫人的外孙——元郎,已经到了门外。柳氏连忙吩咐大开中门,老夫人起身,却是扶着拐杖,颤颤巍巍亲自迎将出去。
孙靖给足了这位岳母面子,亲自扶了她上座,又在庭中拜舞献寿,命人呈上无数奇珍异宝,给老夫人做寿礼。袁氏见丈夫如此,顿时转嗔为喜,当下搂着儿子元郎坐在主宾的座位上,只觉得心满意足,只恨自己母亲不能每日做寿,让自己这般颜面有光。
一时筵开玳瑁,褥设芙蓉,阖家子孙簇拥在老夫人膝下,各种寿礼堆叠如山,锦绣遍地,更有丝竹乐部歌舞鼓吹、俳优杂耍等等,繁华富贵,乃是一等一的热闹。
老夫人是想借此寿宴拉拢女儿女婿和好如初,孙靖又何尝不是借着这寿宴拉拢陈郡袁氏。正在欢声笑语之时,忽然门外奏报进来,道是十七皇孙李嶷特意遣人送了寿礼来。
闻得此言,孙靖忽然脸色大变,老夫人似未听清,还懵然未知,他便厉声道:“叉出去!”
庭中乐部急管繁弦,正奏到要紧处,他骤然如此大喝一声,乐部的丝弦就此一滞,旋即惊惶地停了下来。席间有人正与身边人说笑,忽然发现周围瞬间安静,说了一半的话也不由停住,庭中顿时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袁家诸人犹不知出了何事,很多人都在茫然四顾。
老夫人却是终于弄明白了那句奏报,过了片刻,忽然颤颤巍巍站起来,说道:“既然是李贼送了礼来,老婆子也不怕,呈上来!”
孙靖脸色铁青,咬牙叫了一声:“岳母。”便被她摆手止住。
柳氏已然觉得不对,但袁氏还是全然未知,只知道孙靖在发脾气,于是仍搂着儿子元郎,一脸茫然扭过头问身边的奴仆:“说是谁送了礼来?”
孙靖脸色铁青,不发一言,袁家奴仆见老夫人发话,不敢耽搁,立时捧着一个匣子,呈到老夫人面前的案几之上。那案上本来摆满了美酒佳肴,立时被挪走,腾出地方来好放这匣子。
老夫人伸出手,手指微微发颤,便要去揭开那匣子,孙靖又叫了一声“岳母”,上前一步,便要阻止,老夫人却是像下了决心一般,指上用力,已经揭开那匣子,只看了一眼,便仰面跌倒,席中众人哗然,奴仆拥上去扶住老夫人。原来匣中正是袁鲜的头颅,却是用石灰护住,宛然如生。
袁氏看到此物,也吓得双眼翻白,往后仰倒,却是连椅子带人,“咕咚”一声,翻倒在地,庭中顿时又是一阵大乱。孙靖额头青筋迸起,知道李嶷此举,专为诛心。
老夫人受了这么一激,气血上涌,更兼上了年纪,当晚便不行了,药石罔灵。袁氏哭得死去活来,柳氏也哭得不能理事。老夫人咽气之前,只以目视孙靖,孙靖无奈,只得上前,当着室中袁氏诸人的面,朗声道:“岳母,阿鲜是为我而死,我穷尽此生,必善待袁氏阖族,不论我居何位,皆以元郎为嗣子,将来元郎长大,必令他中表作亲,娶袁氏女为妇。”
老夫人等到他说完这些话,方才瞑目而逝。
袁府上下,寿宴变丧事,还是两桩丧事,阖府哭泣举丧不提。
话说袁氏哭昏过去好几次,待得醒来,咬牙切齿,必要将梁王李桴杀了给自己弟弟和母亲报仇。孙靖哪里肯答应,倒是柳氏,拭了泪上前,细声细语劝了一番袁氏,又对孙靖道:“大都督,如今绝不能为了我们袁氏一己私仇,坏了大都督的大事,只是母亲今日是活活被李嶷气死的,必要那李贼之父,披麻戴孝,跪在母亲灵前忏悔赎罪。”
她一说完,厅中诸人群情激愤,皆纷纷言是,孙靖亦知今日必得安抚袁氏,当下便遣人去宫中监牢里提取梁王。
话说那梁王李桴,晚饭吃了三个包子,据说是因为袁老夫人今日做寿,魏国夫人袁氏为了替母亲修德积福,特意下令遍赐宫人寿饼等物不说,更另赐了狱中各等罪人一顿饱饭。狱中难得有如此精细肉食,梁王久不见荤腥,难免狼吞虎咽,吃得急了些,等吃完了,又喝了半碗凉水,便觉得胸闷气短,十分不适。他身体孱弱,常年生病,从前自有良医精心调养,自从孙靖谋逆之后,他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里,每日饥饱尚且不能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别的。
他又挨了片刻,只觉得气促难耐,一颗心跳得几乎快要迸出腔子来,四肢厥冷,眼前一阵阵发黑。偏在此时,忽然几名凶神恶煞的壮汉闯进牢中,一见了他,便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给他裹上一件素色麻衣,又孝带诸物给他披戴好,梁王惊恐万分,不知这是为何。
他战战兢兢,那为首的狱卒却喝道:“你儿子李嶷杀了郑国公,又气杀了老郑国公夫人,你到了老夫人灵前,老实跪着忏悔赎罪罢!”
梁王只听了头半句,便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再又听得气死了老郑国公夫人,那可是孙靖的岳母,只怕孙靖折辱自己一番,便要将自己千刀万剐。他本来就身体不适,胸闷气短,顿时全身一颤,就此吓得昏了过去。
话说那袁氏虽听了柳氏的劝,但急痛攻心,哭了一场,又想了一遍,又号啕大哭了一场,想来母亲临终之前,仍旧放心不下自己,要替自己谋算,逼得孙靖立下以元郎为嗣之言,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哀哀戚戚哭了半晌,忽然奴仆奏报,乃是梁王被带到了。
她立时便止住了哭泣,起身出去灵堂前,却见四名狱卒,抬着梁王进来。原来梁王被那么一吓,却是进气多,出气少,一抽一抽,奄奄一息,看着竟然是不行了的样子,狱卒无奈,只得将他抬到了袁府灵堂前。
柳氏见此情况,恨得眼中几乎出血,孙靖却还命人去请良医,必不令梁王死了。袁氏是个粗疏性子,见了李桴这等仇人,哪里还忍得住,听到孙靖还要请良医,立刻扑上去便掐住了梁王的脖子,口口声声骂他装死,今日便掐死了他,看他还是不是装死。
柳氏忙上前拉住袁氏,谁知那梁王本来就奄奄一息,被袁氏这么一掐,顿时挣都没挣,立时气绝。柳氏大惊。孙靖久在军中,亲自上前一试梁王颈中脉博,知道他确实死了,立时便沉着脸,命人封锁消息。
袁氏还要下令折辱梁王的尸体,孙靖却挥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说道:“你闹够了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若不是袁鲜那个蠢货,洛阳固若金汤,符元儿何以至死!令我大将枉死,袁鲜便掉了脑袋也是活该!今日你弟死母丧,我原本忍让再三,但你竟然扼死李嶷之父,坏我大事!蠢笨如斯!”
他说到蠢笨如斯的时候,几乎已经气急败坏。
袁氏被他打得懵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过了片刻才哇一声哭出声来。柳氏见实在不成样子,连忙上前劝慰,又命仆妇送袁氏到后堂休息,自己返身出去了片刻,复又回来,却是向孙靖正色相禀:“大都督,适才已经清点过了,灵堂之中伺候的奴仆一共二十六人,皆是有卖身契的家奴,名册随后奉上,大都督如果不放心,怕走漏消息,尽皆杀了便是。”
她自从得知夫婿身死,婆母又骤亡,知道这府中必得由自己来支撑了,自己只生了两个女儿,且年岁尚幼,幸好袁鲜的小妾生得有儿子,才不过两岁,到时候去母留子,抱来养在自己膝下便是。何况婆母临终之前,迫得孙靖许诺以元郎为嗣,且令元郎将来中表作亲,娶袁氏为妻,将来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元郎便是了,这是她转瞬便已经想明白的事。
如今魏国夫人袁氏又失手掐死了梁王,本来孙靖对袁氏有几分愧疚之心,此刻只怕也抵消了不少。她其实觉得孙靖骂得对,自己这位阿姊,确实蠢笨,袁鲜已死,婆母亦死,此刻杀了梁王有何益处?两条人命才换来孙靖承诺永保袁氏富贵,竟然差点让她这一掐又给掐没了。为今之计,只有极力封锁消息,不令外界得知梁王已死。因此适才她不声不响,出去厘清堂中有多少奴仆,好预备杀人灭口。
孙靖闻言不由长叹一声,心想可算还有个明白人。